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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失望地看看他,她以为,他会拖家带口来玩,需要个花环。

    “请问你拍照片吗?”明月问他。

    “王小波还活着吗?”明月觉得真稀奇,大作家叫王小波,像王寨的人。

    明月解释道:“你是不是找不着茅房,来这儿解手。”她以为他是看见自己,不好意思脱裤子了。

    八斗叔还爱劝架,谁家因为鸡毛蒜皮的事闹上了,他总要叼个烟,一张嘴必是:“给我个面子……”有没有人给他这个面子呢?说不好。

    李秋屿说:“三个就三个吧。”

    八斗叔的脑袋真像老母鸡呀,头发蓬蓬的,他还留胡子,很滑稽,白衬衫领口那油亮亮的,也不晓得洗……他家里只有个老娘了,他本来还有个哥哥,据说是个很平和很勤快的人。但有一年的夏天,是个午后,不晓得因为什么事,他爹打了他娘一顿,打得很凶,打完便那样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他爹躺在席子上睡午觉,老大本都出门了,又折回来,拿斧头把爹砍死了。

    这弄得李秋屿不买都对不起她的让利。

    明月说:“一块钱一串,你要是拿三串就两块钱。”

    李秋屿不说话,笑着看她,明月脸怪热的:“我不是进人家的东西,这是我自己编的,没要贵。”

    老泉淌出条小溪来,清可见底,李秋屿洗了脸转过身时,就瞧见了明月。

    李秋屿没看见这里有人,他听见流水,想过来洗把脸。

    明月说:“我跟奶奶过,父母都在外头打工。”

    “要是你买,就八块钱。”

    李秋屿拿在手里看了看,蛮精细的手工品,他有些存疑:“你雕的?”

    李秋屿似有所思:“你父母呢?他们允许你周末来这儿卖东西?”

    “我爷爷会木匠活儿,我跟他学的。”

    本来十块钱不还价的,明月觉得,她的木塔值这个钱,她费了一周的功夫,手指头锉烂了,木塔上的窗户都瞧得清呢。

    明月非常高兴,木塔掏出来:“这个,十块钱,我自己雕的。”

    谷里开着野花,没人看没人管,开得昏天暗地。明月一串风铃没卖掉,人说有点土,她雕的小塔卖十块钱又被说太贵,一泡生意都没做成,真沮丧呐!

    “好了!”八斗叔两手油,只往大榆树上抹。

    明月抱着花环站起来:“你是来解手的吧?”

    明月其实也有点怕八斗叔,他跟人不一样,人呐,一跟旁人不一样,就莫名叫人害怕。但八斗叔是个很热心的,爷爷活着的时候,他时不时来家里同爷爷喝酒,他还送过明月词典,不晓得哪里搞来的。

    明月笑笑,八斗叔是这样的,他总要说旁人都不会说的,也听不懂的。明月不晓得怎么回应,她又不认识王小波,他的精神无从领会,可是,人八斗叔刚给她修了自行车,她觉得不赞美一下八斗叔,实在亏欠。

    李秋屿笑笑:“不是你爷爷雕的?”

    他给她十块钱,明月坚持把先头的两块还给他,他不肯要,明月很固执,李秋屿觉得自己同一个小女孩拉拉扯扯也不太好看,便没坚持,问起她路。

    他看着年轻,身材很高,腿长,因为夹克衫短的缘故,就更长了。明月一眼看出他是城里人,春天风躁,他的脸却是白的,一点春风的痕迹也没有。

    “八斗叔,你真有文化,你给冯大爷家写的门对子刚我骑车过还见了呢!”

    《千里万里月明》

    他没打算说话的,笑了笑:“你好。”

    八斗叔把烟头丢地上腻了两下,把书递给明月,蹲下捣鼓车链子。书用旧报纸包了封皮,脏不拉几,明月站在榆树下看他修车。

    明月递过书:“八斗叔,你真爱学习。”

    只有王寨的那姓王的最多。

    瞧,八斗叔这大清早的,胳肢窝又夹了书,一手抽烟,不晓得晃荡啥过来了。

    明月没开张,一毛钱没有,她要去人店里换下零钱,李秋屿本想阻止,她却脚踩风火轮,急忙跑了。

    澧塘的人会做生意,山谷里的老泉灌到瓶子里一块钱一瓶卖给吃饭的城里人,这生意独属澧塘人,泉是他们的,卖小玩意儿也只能澧塘人卖。明月是小孩子,也叫人撵过,她脸皮厚,人要是大声吓唬她,她就装听不见,慢慢走一边去,过会儿,再悄摸回来。

    明月说:“我不是澧塘的,是子虚庄的,我念初一。”

    她刚骑到榆树下,链子就掉了,八斗叔路过,过来帮她。八斗叔三十了,没结婚,也没出去打工,在子虚庄很稀罕的哩。他跟旁人不大一样,他写诗,研究毛笔字,尽搞歪门邪道,同他一样年纪的哪个不出去打工?就他常年溜达这那的,跟谁都熟,谁家需要搭把手,他都去,人当他面说得很好听,背后说他是个傻的。

    明月的自行车总掉链子。

    明月最早接触的作家是电视里,电视里放武侠剧,上头字幕写着“原著金庸”,她小时候就想,金庸一定是古时候的一个大作家,后来,才晓得金庸还活着。

    “多少钱?”

    她不认识王小波,如果没说对,八斗叔也许会更寂寞。

    他走出山谷,明月跑得吭哧吭哧回来了,把三块钱找给他。

    “你要不看看我叠的风铃,想不想买个?”

    明月想不出那会是哪里了。

    这桩陈年旧事,明月这个年纪是不晓得的,却也听过。八斗叔的哥哥去坐牢了,他跟着老娘过,他那会儿才十几岁。

    天晴的这样好,不去打工的人便忙春耕,年轻人很少,原野上鸟雀起起再落落,绿色叫风挪近又放远,明月车子蹬得飞快。

    八斗叔笑得更像老母鸡了,头发炸开,乌烟瘴气的。

    李秋屿没明白:“什么?”

    哪个村没个傻子呢?

    李秋屿笑说:“当然不是,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

    “王小波是大作家!”八斗叔又摸出一支烟,他点上后,神情陶醉,好像他就是王小波。

    明月想了一下:“王寨的?”

    李秋屿说:“没说贵,不念书了吗?你们这的小孩儿都在这儿做生意?”

    明月低了头,揪花环上的柳叶:“我爷爷死了,这就是我自己雕的。”

    后头有人过来,踩的草地簌簌响。

    李秋屿料定这五块钱打了水漂,可惜她那样一双眼。

    他说话斯文,像老泉下头的小溪,不急也不慢地往前淌着,明月抬起脸,腼腆笑笑,对大人跟她说抱歉觉得稀奇。

    光有花不成,还得有柳条,日头挪到身上来可真暖和,春天就是这样,一天比一天有意思。明月哼着歌,坐在半截破墙头下面已经编了三个。

    八斗叔哈哈大笑,明月说:“要不后溪的?”

    “没事,我问问。”

    李秋屿便掏出钱夹,给了她五块钱的票子,明月难为情了:“我就叠了三个。”

    明月小学时叫八斗叔拦过,硬不让走,叫几个小孩儿听他念诗,他问她们好不好,她们捂嘴笑,心里害怕都跑掉了。

    周末人多,多的加她一个世界好像就给塞满了。卖东西的也越来越多,都想挣这个钱。

    子虚庄的人总是说,那个年轻人是很好的,真吓人,竟然做出那样的事。

    李秋屿觉得这女孩子眼睛很有神,冲她一笑,明月有些拘谨:“你好。”

    明月抿着嘴,摇摇头,他可不像,他白白净净的,眼珠子乌黑,是个怪好看的大人,风一吹他的头发,清清爽爽。

    起先,吓得人都不太敢跟八斗家往来,慢慢把这事忘却,又正常来往。

    明月说:“吃了,打算去澧塘呢。”

    明月得了十块钱,心里特别甜蜜,她要把花环都送给李秋屿,李秋屿说

    “妮儿,知道王小波不?”八斗叔问她。

    李秋屿说:“不拍,有事?”

    日头漏了点光在山谷里头,一半明,一半暗,春风变凉了,打密的草艳的花里流荡过去。人的眼睛一瞧见这样青的山,绿的水,心也爽利了。明月掐了许多花,盘腿坐那编花环,她手巧,随的是李万年,李万年什么家什都能自己打,更不肖说,给小辈儿变戏法似的编出各样的小玩意儿。

    李秋屿导航导错路,开到这里,这里民风并不算淳朴,驶过路口时,被澧塘的人要了过路费。刚进来,便有人围上来卖东西,他什么也不需要,那些半大孩子堵着他,他要了一瓶水。

    明月抱着花布袋子往深处走。

    八斗叔重言道语,又提他其实考上了大学,叫人冒名替了,这话子虚庄的人都听过,明月问奶奶,杨金凤说听他吹呢,是他发癔症自己想的。明月也爱想象,她一寂寞就爱想象,叫自己坐在另一个世界里头快活。杨金凤这话把她惊得不轻,幸亏,她想的事从不跟旁人说。

    澧塘是热闹的,一到春天每天都跟赶集似的,不过□□里地,跟子虚庄就全然不同了。路边,农家乐的老板娘们站门口拦车,问开小汽车的人要不要吃鸡,吃大鹅。

    她说完赶紧骑上车,她害怕八斗叔再说出些什么她不懂的,那可就太糟了,她无法回应,就像她自己也常常身处这样的困境,老没人听自己说话,灵魂就会慢慢睡着的。她忽然很可怜八斗叔,没人愿意听他说王小波,她跟八斗叔是一样的呀,为什么却不愿意听他说话呢?

    李秋屿捏着票子,问道:“还卖什么吗?”

    李秋屿声音也低了下来:“抱歉,你手艺挺出色的。”

    “妮儿,吃了?往哪儿去?”

    八斗叔说:“死了,但他的精神永远不会死,人活着都该有自己的精神。”

    她又把风铃从布袋子里拿出来,风一吹,叮当响。

    后溪也有几家姓王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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