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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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哩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门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你喳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答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兴奋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真没治"!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谁叫咱们香雪是学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的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利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小变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的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的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得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姻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值不当的!”

    “她呀，还在"bj话"哪!”

    “八个。”

    “真没治!”“bj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日久天长，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竟变得更加五彩缤纷起来，就在这个一分钟里，她们开始跨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她们垫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bj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他。她和他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整蓝地鸡蛋塞给他。又是他先把鸡蛋拿走，下次面时再付钱，那就更够意思了。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沙巾，凤娇就一定抽回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相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巴很硬。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bj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bj话”。“bj话”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后，遍觉得好笑起来。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跨起篮子说。

    “九个。”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傻丫头!”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的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地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的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粱，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bj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地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的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里说。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呦，我的妈呀!你踩着我的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咋的。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的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驰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凤娇你说哪?”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就是!”

    “我们不配!”

    “不是!”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就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呦，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的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声问了一句。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游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