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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一个劲地推脱，说不用，说我们年轻人挣钱不容易，不要乱花钱，汽水太贵了，要烧就烧一杯糖水过来。

    我的脚底感觉已经断成了两截儿，关节生疼，我在想，要是阳间那些共享单车能投放一些到这边来，那我就能省去好多时间呢。

    老人提起了劲，像是在发誓，他说，他今晚一定给大儿子托梦，告诉他，他在这里一切都好。

    路是30度的下坡路，根本不用踩，车子飞快地往下冲，我知道我很快就能到达底下第九层。

    沿着整齐的集装箱，我大概走了几公里的路，然而地面上的魂灵都是近一两年的“新人”。

    那黄牛的毛发上还沾着泥巴，外公的鞋子上也沾满了泥巴，他们是刚刚从地理干活儿回来的。

    我点点头，答应外公等我回去阳间，就烧一些纸钱来，再烧几罐健力宝给外公。

    我关好了家里的门窗，只留下窗户里小小的一条缝隙，这样，外面的小雨我就能听得更清楚一些，这个夜如果能见到外公，我会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他说。

    外公却以为他走了就走了，活着的人依然活着，他以为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吗?连告别都没有，我怎么可能过得好？

    如果你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分享，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那你的心情一定是郁闷的，而我现在心情很好，这多亏了老伯，我安慰了他，他也让我更加坚信我自己的想法。

    我观察了老伯好一会儿，他虽然不停地工作，但是那台女士自行车的胎依然是干瘪的，老伯的工作竟然是白忙活的，而他自己浑然不知，让人看着有些难过，但又不忍心提醒，因为，给车子打气正是他当下最想做的事情，谁也没有剥夺他人劳动的权利。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不太确定。

    我抹干了眼泪，告诉外公，现在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牛不用犁地了，都是机器在运作，可乐也很便宜，我一天的工资能买一百瓶可乐呢！

    我用手背擦拭着浅浅的泥灰，上面雕刻的字迹清晰了起来，原来，这个地方不只是有地面的集装箱，底下还有几十层。

    心里想着佛像，金色的，活着也有彩色的，找到了佛像，就找到了我外公，如果单凭相貌，我可能记忆有偏差，毕竟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小。

    我想了想，又问，那您有喜欢喝的汽水吗？

    我问了他，大儿子家住哪里，他摇摇头，说还是算了，死了的人不该给活着的人添负担。

    我又转到了第十层，第十层有一个集装箱里放了一尊佛像，但是集装箱里的亡魂是个老尼姑。

    想到这儿，我灵机一动，刚好身后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衣着朴素，是个修理工，他正头也不抬地给一辆女士自行车打气，他的集装箱里放了有其他客人待修的自行车，其中有一辆比较新的看样子已经被他修好了放在一边。

    这只黄牛我认得，小的时候偶它还去过我家，帮我家犁地，我还放过它，带它去我的秘密基地吃青草。

    我骑着自行车，路上并没有同行的人，也没有逆行的人，所有的灵魂都规规矩矩地，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集装箱里面。

    不用说，我收获了老人赠送给我的阴间使用的自行车，他还送了我一把他那儿最扎实的铁索，让我找个属于我的位置，把车锁好咯，防止被偷。

    我有些担心，他去世的时候我没有见到外公最后一面，如果我找到了他，他的样子会不会瘦得让人心疼。

    或者的人一定要多去怀念死去的亲人，因为他们也会想念我们。

    “我该给您多少钱呢?”

    外公说，他喝过一次健力宝，只尝了几口，味道至今难忘。

    老人的脸上泛起了喜悦的神情，他骄傲地跟我说，他生命最后的时候，他的大儿子哭得最伤心，三天没有吃一口东西，那时候，他是真的很伤心，很不舍。

    他一件新衣裳也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他都没有钱，连过年的压岁钱都只能给我2块，他真的好穷，现在想起来，我都很难过，要是他现在还活着，我要给他一些钱。

    这些年，我外公都没有托梦给我，他也是觉得死了的人应该安息，不能给活着的人增添负担吧，其实他们都错了，大错特错！我有多想念他，他知道吗？！

    集装箱上写着每一个人死去的年代，我的外公已经死去十几年了，他是得病死的，那时候医疗不发达，家里的人，包括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只是肚子疼得厉害，很多天都没有办法进食，外公去世的时候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

    我问外公耕地回来累不累，他说倒是不累，就是口干了，早上出门忘了带茶瓶子，我点点头，没有给我的外公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轻轻地抚摸了老黄牛，听说外公公去世后，家里人把老黄牛卖了，卖掉的牛很多都成了城里人餐桌上的牛肉，现在，看到它还能和我外公待在一起，不离不弃地，互相有个慰藉，真好。

    我骑着车穿梭在第九层的集装箱之间，一个一个搜查，因为年岁太久，我也不记得外公是几月份去世的，所以没有办法按照编号来找。

    老伯弓着背，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下，他在思考着，接着对我说，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呢，那等你回去地面，去跟我大儿子说，让他不要给我烧纸钱，烧一些新款的自行车来，我也要学习新技术。

    现在，我可以用我的集装箱来锁我在阴间获得的第一样真正的物品，就是我的自行车儿。

    我打起了这辆新自行车的主意，我想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把车拿走。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让我念念不忘，那这个人就是娜琪本尊的外公，也就是我的外公，很多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这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很想很想再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因为他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有些亲切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喊我娜娜，我心里的某种东西忽然被点燃，我转过身，看见了我的外公，他一脸的慈祥，正朝我招手，他的另一只手上牵着一只老黄牛。

    老人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问我怎么了，我问他，“如果您的大儿子每天都在思念您，您还会这么想吗?还会觉得死去的人不该打扰活着的人吗?”



    按照人们死去先后的年限推算，我外公的灵魂应该在地下第九层或者第十层，这里的底下不是指地狱，仅仅是因为地面的土地有限，人们只能居住到地底下去，这样，每一个死去的亡灵才能够在去世后还有自己的小小空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

    我都急哭了，外公的执拗那是因为他真的在为我考虑，小的时候，我想买玩具，外公口袋里只有一块钱，我非要买那个5毛钱一个的玩具，外公劝我，买吃的花5毛是值得的，但买玩具非常不值得，然而我绷着脸生气，外公无赖，只要掏出仅有的一元钱，花了额5毛给我买一个只玩了半天就弄丢了的玩具。

    我轻轻地笑笑，那是当然，这个有一天一定会有一个属于我的位置，我的集装箱，但它暂时还只能空着，因为我还要去阳间干好多事儿呢！

    老黄牛似乎能听懂我的话，刚刚还煽动着耳朵，这会儿一动不动地听我说话。

    “老伯啊，”我轻声喊他，他好像耳背，听不到我说话，我加大了声音，“老伯——”

    我很纳闷，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我的外公难道搬走了？他能去哪里，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那些几百年前的亡魂现在在哪里呢？地底下还有多少层，若干年后，他们会不会消失，我的外公会不会消失不见？

    他还是低头打气，没听见我说话，我只好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老伯一边抬头，一边做着摘耳机的动作，他的眼里有些欣喜，他生前应该是个和善的生意人。

    我告诉他我想去地下九层找我十几年前去世的外公，他活着的时候我很爱他，现在，他走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舍不得他，我多希望他能每天托梦给我，那样，他就像真的回到了我身边一样。

    外公你喜欢喝什么?

    “孩子，长这么大了，”外公说，他并不会像小的时候那样见到我就要把我抱在腿上，我长大了，外公就和我保持着相对的生分，大概因为我是女孩子，他是在保护我。

    我说老伯，您这儿有自行车儿卖吗？因为我知道，有时候有些客人会把旧的自行车卖给修车的，我期待着老伯能把那辆看上去最新的自行车介绍给我。

    老伯回头看了一下，说，如果你需要车，那就把那台骑走吧。

    喝茶呗，浓一点的茶好喝。

    外公特别执拗，他还不知道现在的社会，汽水3块钱一瓶，人们的月工资已经涨到了几千到几万，区区一瓶汽水，哪里会贵。

    心里是无比激动的，我的外公正在做什么呢，我猜不到，他生前信佛，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山顶上的寺庙里度过，不过他不住在寺庙里，吃饭也不在寺庙里吃，他每天上山一趟，在庙里打杂，然后再回家，但这并没有任何报仇，要不然，我的外公怎么会长期饱受贫寒呢？

    按照年限，找到我外公并不容易，因为这十几年，有不少人默默离世。

    外公依然表情严肃，脑子还是转不过来，还是觉得饮料是奢侈的，然而他问，黄牛如果不耕种了，那是不是都要卖掉?

    “您是怕阴阳两隔，大儿子已经把您忘记了是吗?”

    突然我在幽暗中看到了一处光亮，像是夜光路牌，上面写着什么，字迹有些模糊不清，水滴中掺杂着锈迹，我甚至闻到了铁锈的味道。

    我转过头，眼泪啪啪地掉在阴间的地上，阳间的眼泪本不该掉在这里的，任何一个细小的残留都有可能让这里发生未知的变化，但是我控制不住，我想哭，外公根本就不懂，我在阳间的生活有多卑微，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十几年前就不在了，我的缺失是一个巨大的空洞，谁也无法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