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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鱼啃得骨都不剩,只留下一根签子,前爪抹了抹嘴,下了碧落阁,越庭院过花墙,朝山神府后方而去。

    阿图吼得更大声:“她既拿着白影的鱼符,必是白影的朋友,让她回去就是了,她这么小一点,何必抓她!”

    白影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泛红:“不是的!我没有认星君为主,只是为星君效力。尊主失踪之时,妖族损兵折将,竟没有合适人选继任新妖王……”

    从前,每当踏月尊主的云辇出境,这两只青铜兽都要屈膝跪下,巨兽叩地的,这次,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挪了一下躲开他的手,打起精神问道:“我听说大夜弥城就在此地,怎么只有一片碧落山,城在哪里?”

    然而百年之前,一场剧变让踏月跌下王位。

    他看出她态度冷淡,不敢追她,在屋顶怅然坐了一阵,起身离去。

    重重面目叠加在天枢身上,此刻印在窗上的剪影又清晰简洁。

    她紧张得四脚撑地,绒毛倒竖。晕眩过后,发现自己仍站在圆圆湖边,水面仍映着她的影子。怎么,什么都没发生吗?

    白影接着道:“妖族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一度内讧。为防大乱,天帝降旨任命神族暂管妖族,谁能承想,天帝任命的是当初围攻大夜弥城的天枢星君!族人当然不愿,也曾闹过。但时日久了,其实星君对我们妖族还是很好的。”

    在碧落阁顶跟白影说话时,她就将他腰间挂的鱼符顺过来了。她把鱼符朝水面一亮,突然天旋地转,乾坤倒转,她仿佛一头栽进了湖中!

    “须弥镜就在山神府后面的山谷中,要有星君签发的鱼符才能进入。”

    山神府建在碧落山主峰峰顶,水洗似的夜空似离得极近,抬手若能摘星。天枢曾为战将,却颇附庸风雅,府宅中三步一亭两步一阁,游廊小桥,曲径通幽,处处漂浮着金砂石星子。

    他们忍了她那么多年,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妖王了吧。

    两头青铜兽的斗殴充斥着金属碰撞的激烈声音,沙石飞腾,天地变色。地上跌落一只鱼符,猫儿早已不见踪影。

    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四周已不是山谷,而是一片雾气蒸腾的空濛世界,浓稠夜色流淌,天地浑然一片,远近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雾气间只露出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门楼。它像个巨人巍然俯视,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哼哼,算他识相。

    听到最末一句,方渺渺心头怒乍的芒刺像被一只钢锉猛地锉了下去,又痛又失落,整个猫呆愣愣的。天枢对他们很好?那她呢?

    她从一只普通猫妖走到妖王之位,为了立威扬名,手段雷霆铁腕,亦踏过无数鲜血和尸骨。这个过程,迅速磨灭了她本性里那些脆弱且无用的东西。

    大夜弥城是妖族王城,亦是圣地,足有千里之广,须弥镜竟如此厉害,生生把一个小世界藏在倒影之中。

    阿椒俯首看了一下,声震如雷:“这是白影的鱼符!大胆小妖,竟敢冒用他人鱼符!”

    他仿佛抓住一个和好的良机,殷勤道:“百年前星君从上界来此,加强了大夜弥城的出入防范。他用须弥镜把整座城隐起,从鸿蒙天召来碧落山镇守入口,要有星君亲自签发的鱼符才能进去。星君可是个讲究人,你看这碧落山错落有致的群峰,飞瀑溪流的美景,都是星君亲手用仙术捏出来的……”

    她没有答腔,站起身来踏着屋脊的雪走开几步,又停下,头也不回,问道:“天枢那件大氅的毛领子,是怎么回事?”

    方渺渺的猫身在巨兽脚下显然格外小,跟它们一个脚趾差不多大。她仰着脸,伸着爪,一对碧眼水汪汪的,肉垫上托了一只鱼符。

    让她感觉看不清摸不透,却不会对他抱有期待,只会满心警惕。神族人占据大夜弥城,她不信天枢无有所图。就算她的子民痛恨她,她也要把王位夺回来,洗清自己的冤屈……给被害的族人复仇。

    她想回家,又害怕回家。

    她心中锥痛,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投靠新主,升官发财。恭喜高升啊白统领。”

    她的目光在剪影上凝了凝,有些困惑。他是百年前的金甲兵统帅,他与她交锋时贪狼剑势如雷霆,他为她烹一锅鲜鱼,他夺走她的王权,他趴在桌子上批阅妖族的琐碎事宜。

    方渺渺记起许多年前白影跪在她座下誓言朗朗——“白影愿毕生忠于尊主,万死不辞!”

    方渺渺小巧的身形在兽腿间纵跃穿行,进入黑洞洞的拱门下,回头望一眼还在激斗的二兽,心道:阿椒恪守原则,值得表扬。阿图有些心软了,这可不行,等她恢复身份,要好好说说它。

    白影怔了一下,想了一阵才明白她在说什么,道:“你鼻子好生灵敏,竟嗅出我的气味跟星君的毛领子一样。那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星君刚刚接管妖族,我与一些不愿屈服的族人起事,却被他镇压,统统关入刻着镇妖符的牢笼,现出原形。那时他便看上了我的皮毛,天天钻进笼子里给我梳毛,待梳掉的毛攒一小袋,托他的星君兄弟带上鸿蒙天,请织女一根一根植在皮子上,做了个毛领。”

    门前两边浓雾突然散开,露出两头数丈高的青铜兽,腿粗似柱,龙首螺背,面目凶恶。两铜兽居然活了起来,低下巨首,铜铸的双目齐齐盯住她,轮流发出带着金鸣声的咆哮:“来者何人?”“出示鱼符!”

    大冬天的,湖中也没结冰,水面平静如镜,月华分辉星辰共影,天上水中一般澄澈,映出她清晰的身影。这是此处唯一能让她联想到镜子的东西了。

    这两座守门铜兽是神兽椒图的造型,格外高大凶煞。它们其实不是真的神兽椒图,只是在此守门数千年,吸收日月精华,又经妖术点化,已然成灵,站在这里威风赫赫。凡是来妖境的,均是没进门,先被二兽震一震。踏月尊主一度颇为自豪,给它们赐了名字,站门左边的叫阿椒,右边的叫阿图。

    阿椒十分不服,吼了回去:“冒用鱼符,理当缉拿审问!”

    路过一间屋子时,方渺渺的脚步顿了一下。屋子的窗内透出金砂石特有的金莹莹光线,在窗纱上投下一个伏案夜读的身影。那是天枢的书房,他在审阅白影带回的外巡文书。

    她,对族人不好。所以他们喜欢天枢,不喜欢她。

    白影见猫儿忽然精神萎靡,担心地伸手来摸她:“渺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其实说到底,鸷狠恣睢掩饰的是深层的惧怕。怕镇不服生性不羁的族人,怕坐不稳王位,怕守不住妖族根基。所以她比任何一届妖王都铁腕专断,主事们常跪在座前瑟瑟发抖,族人吓唬小孩子都会用到踏月尊主的威名。

    阿图大怒,一脚掌朝阿椒脑袋拍去:“你说谁不忠不义呢?”

    她问道:“须弥镜是什么?”

    阿椒怒道:“你我身为守门神兽,不守规矩以貎取人,是不忠不义!”

    她没过多停留,很快收回目光,径直穿过后院园林,翻墙而出,来到峰后山谷之中。白影说的“须弥镜”在哪儿呢?她在冰雪覆盖的谷中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镜子。最后停在谷中央一个圆形湖泊边。

    方渺渺却没有恐惧,心中只悲喜交加。因为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门楼上刻着森凛青字“大夜弥城”,这里便是妖族王城的正门。

    方渺渺默默想:无人接任妖王,也不全是因为有能力的人都出事了,还另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却是白影这个等级的小妖不能知道的高层机密。

    它声音太大,震得方渺渺忍不住抿下耳朵。阿图看了看她,抬头冲阿椒吼道:“你小声点!她只是一个小猫咪,你吓到她了!”

    爪子一翻,掌心肉垫上多了一块鱼形铜符,反面刻着:“碧落府卫白影通行之符”。

    好家伙,山都要按自己的喜好捏。不愧是吹毛求疵的天枢。方渺渺翻了个白眼。

    大夜弥城数千年来伫立于此,它是妖族王城,是妖类心目中的圣地,城中王宫的玉座上坐着踏月尊主。妖族在苍朔大陆各处或以族群聚居,少数隐居在人族的市井之间。不论族群身在何处,遇到什么艰难困苦,他们都可以来大夜弥城寻求庇护。

    像天枢跟白影那样语笑风生的情形,是从来没有过的。

    方渺渺僵立风中,险成冻猫。一时不知该感慨至少白影还反抗过,还是该吐槽天枢为了条貂毛领子竟付出如此心血。白影开口还想说什么,她已耸身跃下屋檐去,消失不见。

    方渺渺从檐梢瓦兽后面绕出来,回到白影呆过的地方,积雪上搁着那条烤鱼。

    她一步步走向门楼下的拱门。近乡情怯,心情十分复杂。不知大夜弥城已被神族践踏成什么样子,不知故人还有几个在。

    门楼之下的拱形通道有百步之长,穿过通道,方渺渺就回到万境了。短短百步,仿佛异常漫长,无数光影闪过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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