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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妈放下手里的布票,抬眼瞟了她一下,“不委屈你,人家家里宰猪的,你以后有吃不完的肉。”

    多年后的段汁桃想:如果当时村子里有一个女生上了高中的话,她一定会跟父母誓死力争,她一定会成为她们村第二个女高中生,甚至是女大学生。她曾以为初中就是女孩这一生所能到达的教育顶峰了,从来没人告诉她,女孩也有资格去念高中、去念大学。

    段汁桃嘴里叼着一个葱花卷儿就出门上学去了,路口等着她的是董学成。

    同窗两年多,他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你不继续念高中了吗?”

    单琮容指了指老师的办公室,示意自己还得接着进去和老师谈话,段汁桃呆呆的侧过身,给他腾了一下过道。

    “其实你的成绩还挺好的,女生里你算拔尖的,你的字写得也特别好,是特地练过行楷吧?”

    班主任在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频频叹气,等段汁桃出来的时候,恭敬地为老师带上办公室的门,还能听见班主任遗憾的叹息声。

    他又在炫耀他那辆从他爹手里淘汰下来的自行车了。

    家里让她辍学,她心里有气,却觉得身边没有哪个女孩儿能顺利读到初三毕业,她不该忤逆父母。可让她像牲口一样被拉去配种相亲,段汁桃一万个不干,说什么都不干。

    家中这场关于教育投资的拉锯战,段汁桃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能继续上学的只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她甚至不在被考虑的名单范围之内。

    单琮容平时在班上不怎么爱说话,和同学相处得一般,他的沉默寡言让人觉得他身上总有一股装劲儿,很欠扁的那种。

    段汁桃坐过他的自行车后座,村里的路太不平整了,贼硌屁股,还不如走路呢。

    他个子高高的,长的嘛,班上的女生课后会簇拥在一起讨论的那种,但段汁桃觉得他长得也就那样。因为长得高,所以脸也长的有点像马脸,段汁桃不太喜欢长脸型,她喜欢电影里那种十分正气爱国的国字脸。

    段汁桃第一次发现他笑起来原来那么好看,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她们女生群体,总爱在课间去谈论他了。

    段汁桃打死不从,反问道:“他不宰猪,他爹死了,他家的猪以后谁来宰?”

    “汁桃,我爹从镇上买的酥糖。”董学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进段汁桃手里。

    段汁桃的倔,体现在念初三的时候,她胆大包天地给自己物色了一个结婚对象。

    那一晚段汁桃做了好多个关于猪的噩梦,甚至她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耳边还回荡着梦里杀猪时候,猪挨宰的凄厉惨叫。

    段汁桃那时候不太清楚,初三毕业后辍学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跟着时代的脚印,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处伤害她的环境而不自知。

    那一年她念初三,家中因为该让大哥还是二哥继续念书的问题,吵翻了天。

    不过单琮容看见她进来,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又恢复成了往日半死不活的骆驼脸。

    她没钱,不仅没钱,初三毕业去打工挣的钱也不是她自己的。她爹帮她说了个大队里的会计助理的活儿,到时候她挣的工资,得一分不剩全交给家里。不上学了,她就得往家里交伙食费。

    段汁桃不太跟他客气,接过一把酥糖就拆开一颗糖纸,把糖往嘴里丢。

    从当时身处的环境来看,村子里大多数女孩连初中都没上过,而段汁桃却因为是家中仅有的女孩,居然幸运地读到了初三毕业。这一度成为段汁桃父母,在她面前沾沾自喜他们育女功劳的本钱。

    她没发觉,自己原来能跟他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可段汁桃转念一想:两个懵懂亚成熟的十几岁孩子,在双方长辈的见证下,互相见上一面就确定终身,他们能相出什么名堂呢?相对方是骡子还是马,到底能不能跟自己配种?

    段汁桃她爹这话说的,女孩儿就跟家庭私有财产一样,只有男孩儿才在家里配当个人。供女孩读再多的书,反正最后都是要送给婆家送给女婿,这是一件一眼看到底的亏本买卖,傻子才去交易。

    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段汁桃却辍学了。m.sanguwu.com

    段汁桃因为那声叹息,整个人僵在门口。

    段汁桃特别感激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来说这些,可念不念书的决定权不在她手里。

    这话问的段母顿时无声了。

    但他因为聪明,特别得老师欢心。

    很多年后,段汁桃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瞧上单琮容的,恍惚发觉:也许就是从单琮容跟她要字帖的那一天起,她就在心里肖想起了这个男人。

    段汁桃十分抗拒这种走马观花挑白菜的相亲模式。

    没想到她妈居然还真的说:“是啊,给你数布票呢。你爹让我去给你扯几米花布,做条连身裙。”

    段汁桃鞋都没脱,就伏在炕几上哭了,哭得特别伤心:“我不嫁!我爱吃猪肉,但我不嫁宰猪的!你们想逢年过节有肉吃,就给我找宰猪的对象。你们光吃猪肉不惹臊,把我送去那血光冲天的臊腥地儿替你们受罪!”

    段汁桃马上在心里鄙夷:嘁,身上也就那点学习上的伎俩压压秤。两面三刀的,在老师面前笑嘻嘻,在她面前摆扑克儿脸。

    段汁桃回到家,看见她妈坐在炕几边上数布票。虽然知道那是她妈攒着过年的时候给他们一家做新衣服的,但段汁桃还是心血来潮地问了一句:“妈,你怎么有空数布票呢?难道是想给我做新衣服啊?”

    咋,她是阎王啊?

    段汁桃太聪明了,一下就猜了出来:“我爹是给我说了对象,让我去相亲?”

    段汁桃愣了一下,学校的破办公室隔音是真差,她明白过来刚刚她和老师在里面的谈话,全被单琮容听见了。

    出生于闭塞而落后的偏远农村,这里绝大多数女孩,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像牲口一样,被指定了配种对象。

    段汁桃把手里剩下的糖全都塞回去给他,“你别老是跟着我了,会让被人误会的。”

    看中的那个对象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但也是家庭条件最穷的男生。

    她的头顶投下来一片阴影,转身看见单琮容站在她的身后。

    很少有人这么由衷地赞美她,这让段汁桃的心一下乱了分寸。

    段汁桃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谈话的时候,听见单琮容在里面和老师谈笑风生,忽然感到自己这位同学有点陌生,原来单琮容这种人也会笑啊!

    单琮容在进门前转头对她说:“要不你把字帖借我?我写字不好看,语文老师说我的丑字容易让我卷面分吃亏。”

    这又不是水桶漏水,转拣缺的短板那块补。家里继续供谁上学,当然是三个孩子里谁成绩好,谁接着上。可惜段汁桃的父母一点听不进去,特别是段汁桃的爹,无论班主任上门家访过多少次,最后都被他以“女孩儿念那么多书做什么,反正最后都要嫁人”打发了出来。

    原谅段汁桃用配种这么难听的字眼去形容相亲这件事。

    班主任的意思很明白:整个段家,只有段汁桃能看出一点读书人的苗子。田忌赛马还讲究个战略,段汁桃的父母实在不讲武德,两匹赖狗牵出来,妄想摇身一变,给他们段家变出一个大学生来。

    真丑,她对着镜子冲自己皱鼻子。然后又撒气似的胡乱擦了一把脸就出门,连头发都不愿意拿梳子正经梳一梳。

    董学成见她吃了糖,有点得寸进尺地说:“你最近怎么跟单琮容那么要好?你俩放学老是一道走。”

    段汁桃步步逼迫讨伐:“你瞧,说到最后还是个宰猪的!妈,我奶奶以前在家多喂两头猪你都嫌臭,你倒好,要把我嫁去猪粪圈儿!”

    可能是昨晚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里还被吓哭过,所以早上起来的时候,段汁桃照镜子被自己两只肿泡眼下的黑眼圈震惊了。

    班主任让单琮容先去办公室外面等着,段汁桃则被班主任喊着坐了下来。

    臭美劲儿说的她妈真要拿着布票,去给她扯布料做新衣裳似的。

    段汁桃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她爹对她那么抠,他才没那好心,惦记着给她做新裙子。

    段母的老脸被她说红了,支支吾吾地说:“这不也是为了你好么!张屠户家底厚,谁家有闺女不想说给他儿子?”

    董学成为了炫耀他那辆象征财富的自行车,尽管段汁桃不爱坐自行车,他依旧每天推着他那辆继承来的二手自行车来接段汁桃。

    是他先向她抛来橄榄枝的,所以才有了她后面那么主动的一幕。

    太可怕了,她一定不要嫁给杀猪的!

    棱角分明的下颌角,多阳刚有男人味儿啊!

    她红着脸说:“是啊,我哥去镇上买的两本字帖,从初中到他高中,一页都没动过。我平时没事儿就跟着字帖练,字帖上头的纸练光了,我就拿剪窗花的红纸印在那上头临摹。袖子都被窗花纸染红了呢,我妈洗衣服的时候,一边洗,一边要骂我埋汰。”

    “那孩子又不宰猪,他爹才是宰猪的,你想哪儿去了!”她妈哄她。

    班主任问:“汁桃,你爹妈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两个哥以前也在我们初中部念书,升高中都费劲的不得了,怎么还想着供他们去考大学?以后的高考,可不是考0分光荣上大学,闹着玩儿似的。以后的机会啊,只会留给真正有准备的人。”

    段汁桃瞪了他一眼:“哪条法律有规定我不能和他一道走吗?”

    梦里,甚至她生的孩子,都是猪妖变的。

    那时的段汁桃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不知因为失去了具体的好学女性参照对象,就这样轻易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

    丑就丑吧,丑才好呢,看张家那个猪精还瞧不瞧得上她。

    然后她看见他笑了,他对她露出了那两颗好看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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