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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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番话语说得平淡，却字字砸在心上，砸得江世同的心口发涩，几乎要兜不住这细水长流的满腔深情。

    大燕的王土，算来不比姜国存在的时间短，只是最它开始并不能算是一个正式的国家，而是一个名为“勾陈”的游牧大族，族中第九位王子江佺，年少有为，十四岁熟读兵法出口成章，十六岁就能率族人练兵出征，十七岁大获全胜击退外敌，后来由于勾陈族生存空间被压迫，他坚信部落不能久远，与老旧派唇枪舌战之后依旧不被接受，为了强大，为了自保，所幸直接率兵建立政权，毅然选择了一条与传统观念南辕北辙的道路，封国号为“燕”，成为了第一任燕王。

    这一会儿，那双眼睛勉勉强强睁开来，只是仍然不太清明，有些浑浊，有些迷离，他气若游丝，沙哑地开口：“阿珩，之后的事情，朕就拜托你了······朕自知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也算不上是个合格的兄长，没能带领大燕走向真正长久的繁荣昌盛，更没能给百姓们一个无忧无虑的盛世长安，是朕无能啊……”

    但她没来得及起身，只是抓住她白净的手，止住了她要起身的动作：“先别走，趁朕还清醒着，陪朕说说话。”

    尤氏眼眸微动，手也轻轻颤抖了一下，被抓着它的人敏锐地感受到，久居高位的人小心翼翼地问：“你可后悔过跟了朕？”

    这一声，凄风苦雨，长夜将至，山雨欲来，花谢满庭。

    燕国一路强大起来，有样学样姜国吞并其他部落，一些礼制国法也多少有派人遣姜暗中学习，回到燕国之后再改善出最适宜自己的一套做法，推行法令，励精图治，稳固政权，稳步发展，逐渐成为了能与姜国并立的另一大国。

    宫殿的大门缓缓关上，香炉里的安神香飘袅，江世同怔然看着里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尤氏轻声提醒道：“皇上，药凉了，臣妾去叫人再烧一壶。”

    江世同却清楚她心里的苦楚，喃喃道：“冉儿，朕对不住你······苦了你跟了朕大半辈子······”

    数任燕王虽然说不上任任贤明，甚至也不乏喜爱翻云覆雨的暴君与只会纵情享乐的昏君，然而以一种长远眼光看去，大多燕王总体而言确实是治国安邦的好手，想来能在乱世中与曾经将周边各小国都收入囊中的姜国同分九州这一片香饽饽，当真是有些本事的。

    “臣弟告退。”江瞩珩平声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兄长，长叹一口气，还是没能狠下心来缄口不言，“皇上保重龙体，切勿忧思过重，余下的一切，皆有臣弟料理。”

    尤氏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碗，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帮他顺气：“皇上别急，您慢点儿说，三殿下就在那儿听着呢。”

    “皇上哪里的话，您可不是时时清醒着？”

    “臣弟明白。”江瞩珩道。

    “你还记得呢，朕分明平日里读过万卷书，到了给你写诗之际，却一阵又一阵地感觉词不达意。”江世同的心浮气躁都被包裹起来，也不那么难以言语，也不那么频繁咳喘，“别看朕那时表面上平心静气，心底可是慌得很，生怕唐突到了你，你恐怕不知道，在你接受提亲以后，朕真真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然而大燕毕竟是后起之辈，国力基础并非有姜国那般雄厚，地理位置也不及姜国易守难攻，频繁打战，兵力周转不足，财力亏空明显，战前战后双双吃紧，到了江世同这一任，虽然是中规中矩，可也无功无过，没能让大燕百姓真正能够心安过上好日子，依旧是战战兢兢，恐惧乱世随时可能发起的斗争，唯一做出算得上贡献二字的行为，便是签订停战协议。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有你这些话，朕就可以放心了······”江世同紧绷的神经总算舒坦，扯出一个笑，“其余无事了，你且下去好好歇息吧。”

    只是天妒英才，慧极必伤，江佺二十八岁英年早逝，此后勾陈血统一脉相传，历代燕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的缘故，都多少有些短命，更离奇的是，受人唾弃的燕王活得都比那些受人称赞的燕王长久，但那都是后话了。

    显然，江世同不是个长命的皇帝，他的病症深种已久，走的突然，却也不算意外，一代国君大薨，帝棺镶金，雕刻九龙，编钟长鸣，白带飘零，举国同悲，万民长跪，宫中的妃子本该依次活埋陪葬的，但是江世同生性宽厚，早就备好了一纸遗诏，赦免那些可怜的女人们，众人领旨后，皆叩谢帝王洪恩浩荡，泪流满面感慨劫后余生。

    “阿泽，他也曾是个无所顾虑，天真单纯的孩子，朕知他只是被利益熏心，误入歧途······”还算年轻帝王的声音就好像年久失修的木门，呕哑嘲哳难听极了，“朕最不想看见的，便是兄弟反目，奈何这事并非朕想控制能控制的，阿远因谋反大逆不道锒铛入狱而死，阿义又因下乡防治疫病不幸沾染而逝，如今啊，朕就剩下你们两个比较亲近的弟弟了，朕，不愿再失去任何一位，往后，你随意给阿泽个闲散王爷的位置便罢了，其他没什么大事，便既往不咎，这些是我们欠他的，我们欠他一条命啊······”

    储君江瞩珩下令将帝后合棺同葬，随即在能够夜观天象的神女之庇佑下，借神女之口接收到上苍的指示与天神的赞许，顺理成章地继位大燕帝位，燕人百年来崇敬鬼神，此番自是万众臣服，无人敢有异议，连一直对立的江宣泽一党也只能恨得牙痒痒却不能多说什么，毕竟这事很大一部分是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半晌，这位与世无争的帝王咳出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眯着眼躺倒在年轻女人的怀里，细窄的瞳孔里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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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氏显然也被带回了那段记忆中，笑意盎然：“皇上那时可真是有意思，没法见到臣妾，还托阿爹给臣妾送信，‘明月奏琴瑟，春风赠相思’。”

    他紧紧拉着掌心里的素手，就好似抓着什么宝贝一般不愿松开，然而脑中混沌，心乱如麻，嘴唇轻颤，几欲开口，却咬着牙关说不出一个字。

    宦官通报过之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正是一身淡蓝色轻装的江瞩珩。

    “皇上您怎么了！快传御医！快！”

    “不能慢······”江世同一把抓住尤氏的手，语调忽而激动了些，喘着气抬眼朝向没有什么动静的人，“阿珩，你记住，章演此人，狼子野心，一定要尽早将他手上的权力分散出来······”

    尤氏一身素净，连一点红妆都未上，坐在床边给他喂药，他眯着眼睛靠在木桁上，如同睡着了一般，只有在勺子触碰到干裂的嘴唇时，才微微颤抖着张开一丝缝隙，好半晌颤巍着，一口一口喝进了的汤水。

    十五年前，江宣泽的母妃，正是因为他们的生母杨皇后设计才会死去的。

    乾阳宫殿内的烛火忽明忽灭，江世同身形削瘦，面容憔悴，本应该是最壮硕是而立之年，却生出了几丝银发，摇摇欲坠的样子好似风一吹就能倒下，哪里还看得出几分君王之貌，分明是再明显不过的久病之相。www.suyan.me

    即便停战的时日里，短暂的安宁让人产生了一种和平大同的错觉，但错觉毕竟是错觉。

    江世同用那形同枯槁的手包裹着那只玉手，并没有接下那句话，而是深思远飘，回忆起过往当年：“朕倒是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一袭淡粉色齐胸襦裙，跟随太尉大人来到太子府上，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朕，就像画中的仙女一样，朕那时就在心里暗暗想着，一定要将你娶回家。”

    登基伊始，这位从前看上去温良，不好与人起

    从来就没有干不干净一说，只有手上沾的鲜血多不多，脚下踩的尸首多不多，毕竟江山如此多娇，难免叫英雄折腰，能成事的不能成事的，一股脑都被推上高位，稀里糊涂成了帝王，居高位后自认为紫微星转世，做着个一统天下，万人之上的春秋大梦，只是这理想远大，现实骨感，十任君王里能出一个上古明君，都能叫子民们庆幸百年。

    江世同的眼瞳与堂下人对视上，里头居然带着三分几不可察的恳求，后者眸光微微闪动，了然一颔首。

    除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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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双潋滟的眉眼低垂，眸子的主人轻声解释道：“臣妾只是在想，若非臣妾无能，应当能和皇上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顿了顿，像是怕他不信般，毫不犹豫出口，“臣妾从未后悔过与皇上相逢相遇，只后悔没有同皇上更早一些相知相许。”

    江世同猛然吸入用一口凉气，又剧烈咳嗽起来，只觉得身体就像一块浸了水拧不干的白布，被蹂躏得翻来覆去。

    国君们或多或少有一颗想要万贼溃败的野心，有一腔想要长存尘沙的豪气，他们大手一挥，令四方号角声起，欲颠倒乾坤，纵横刀马只为黎民苍生，奈何冲锋陷阵之时常遇戎马倥偬，畏惧长缨穿胸，坐镇高堂之际难免满腹狐疑，唯恐功高盖主，最坏的结果便是君臣嫌隙渐生，内外兵戎交接，民间狼烟火海。

    如此说来，燕国百姓倒是挺幸运的。

    他眼底深沉如水，面上看不出太大的情绪，俯身行礼：“皇上，臣弟已将一切事项交代下去，安排妥当了。”

    尤氏微微一笑，只要面对着江世同，不论心底再如何悲伤不悦，展现出来的也永远都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阿爹倒是有告诉臣妾当时的情形，说太子殿下喜不胜收，臣妾想来，能得皇上如此，实是幸甚矣。”

    江瞩珩覆手道：“臣弟谨遵皇上所令，不到非常时刻，不会动阿泽性命。”

    放眼古今，皇室子弟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家和万事兴，哪个不是从血雨腥风中闯出来的。

    当这偷来的两年半时间一晃而过，要面临的还是战争，要受苦的还是百姓。

    皇后尤氏在为江世同处理完后事之后，悲从中来，夜不能寐，痴痴守候至头七那日，望见一对蝴蝶双宿双飞，释怀一笑，一杯毒酒下肚，与心中之人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