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降国入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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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众人皆寂，既惶恐又希冀地朝秦兵望去。

    看了眼那半坐在地上的单薄背影，宣令的中郎将莫名生出些不忍来，他移开视线昂声道：“平城一战我大秦损勇士三万，但望赵太子免冠带枷，从此门过御街，三步一跪九步再叩，以告慰三万英灵。”

    那些被人踏在泥地里磋磨的往事。

    人群立刻空出一条道，将原本被围着的太子殊暴露在了秦人眼前。

    “阿兄，你也不看一看城下，那赵国太子可颇为有趣深情呢。”

    在她纨绔胡为的十几年里，唯有这医术针法得义兄亲传，或许确是她少有的能摆上台面的本事。

    他扬手示意对方不必分神，转而朝一处台阶席地坐了，朝那小吏温声笑道:“芈融，母亲令你誊抄的列国策，可是完成了？”

    他的生母，亦是于赵国身死。

    二月后，秦咸阳东城门。

    “英英，一会儿咱们烤火吃药。”她几乎是有些欣喜地去触戚英的脸，又皱着被冻青的小鼻子，俏皮地朝马颈蹭了蹭，虚声自语，“待孤呈了书信与秦王，咱们就能回洛邑了。”

    中郎将再催，下一刻，残羹委地，她左手

    音调飘渺沙哑，并不带情绪，明明尊称将军，听起来却似不屑。

    乾坤颠覆，南山石崩，这一路她看尽了世间苦厄离乱，尝尽了平生想象不到的磨难，到头来，秦人一碗羹，却要她作七百年来，头一个向诸侯乞命跪拜的宗周子孙。

    “赵太子……在廉小将身后。”校尉郎鹰目如电，再将机括翻检一遍，“是那个牵马人。”

    成王败寇，什么赵太子，到了这个地步了，不过是这国策里的一枚棋子，说到底，已同蝼蚁无异，他也没有观人落魄的癖好。

    她没有回头。

    “嘿！大人大人！小的瞧见赵太子了！就那匹棕马前头，哎，真个是宗周王孙，那气度模样您说和咱王孙比如何?”

    秦宫依山而建，庄严阔大如一只蛰伏的巨兽。而这巍巍杳杳的甬道被两侧城墙夹着，便像是巨兽的口，深不见底。

    她其实不知朝政不懂诸侯，在赵国，她上有父王和义兄如晦，下有廉家全族力持，十几年来，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游冶玩乐上。

    抬手触到头上方冠，泰山柏嵌套荆山玉，不知是一路冻饿蒙了心，有雪片滚落衣袖里，她不觉冷，亦不觉悲。

    天子睦五十七年秋，秦伐赵。www.qingci.me

    一大碗残羹哗啦一下止住了去路。

    赵姝牵马过城门的时候，已经觉不出冷来，只是齿关依然不受控制得微微磕碰着，身子四肢木了般，好像已没了感知痛苦的本事。

    巴掌大的一张娃娃脸，被冰雪冻的煞白，身后的马背上，却还驮着个昏睡的女子。

    赵姝心口一滞，半拖半抱着昏睡的戚英，想要反驳只觉着无力。人群冲过来时，廉羽一把掼开戚英，护着赵姝一路退着。

    不去管脚下的脓血，赵姝按了按眉心易容膏皮溃烂处，终于敢回身去看马背上的人。

    神思昏昏中，她的手仍死死握住缰绳。

    僵持中，城楼暗处校尉郎同小吏藏身之处。

    血喷了他满面，对着骇的木鸡一般的国人，廉羽目眦尽裂喊道：“昏聩的是赵戬！平城死局四十二日，王命要我二十万将士肉身去填，哪有什么魏国援军！不过是赵戬见无力回天，要避祸洛邑顺势废太子另立罢了！”

    “公子翼有令，随行赵人工匠，年十三以上，六十以下男子，就地格杀！”

    装扮成小吏的芈融心下叫苦，狗腿似地上前殷勤，一面将方才城下事宜详述。

    施针的时候不能分心，她只是颔首，极轻地说了句：“将军请说。”

    血肉模糊的人头滚落时，眼睛瞪大了望向雪落茫茫的天际。

    朔风里，无人说话，唯有镣铐拖行在霜冻地面的铿锵哀鸣。

    腊月隆冬，天幕昏昏，鹅毛雪片簌簌而下，覆压上檐牙飞拱的巍巍秦宫。

    .

    “我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廉羽喃喃着嗤笑。

    小吏长长‘哦’了声，正逡巡间，便听得‘咔哒’机括声。

    “倘太子殊愿意，尔等赵国匠人自不必受死。”

    她俯身用碎瓷刮起半勺冰凉残羹。

    ……

    “燃……灯！”突兀高昂的传令声自高墙传下，大雪中夹道昏暗，赵姝被这声唬了一跳，脚下便被一块碎石刺破，脓血伴着钻心的疼痛一下子激醒了神智。

    赵军谷中绝粮四十二日，邯郸王命，严令二十万赵军死战殉国。

    领头的秦人中郎将阔步上前，声调森冷威严:

    在他们脚下，幽深狭长的夹道里，入质的赵人队伍已有半数过了城门。

    场面静得可怕，即便方才那些邯郸工匠亦无人再说话了。

    嬴无疾今日困累异常，为了赵质子的事，在老秦王那儿，他盘桓商讨了月余。

    “大人，这些叫花子一样的，里头真有周室王孙？”

    直到他发现秦人全然作壁上观时，不得已只好用暗藏的锐器，一下割开了踢打最凶狠的一个汉子的颈项。

    但见小吏所指那人，身形高大长眉斜飞入鬓。分明是单衣染血的落魄模样，那气度眉目却是难得的贵气。

    直到四月前的平城大战，一切都变了。

    赵姝木然地看着地上残羹，忽然似癫似狂般地勾唇一笑。

    雪落沉沉，他喘息着压下杀意。

    皆知赵太子纨绔骄纵，可谁又能想到，这位太子，竟是如此风流荏弱好似美玉，瞧着，似是还未长成的模样。

    “急什么，令还未传完！”

    唯有赵姝，翻开银针用火折子烫了，竭力稳住指尖的震动，抱着昏睡的小姑娘，对准大椎、十宣、身柱几个穴位。

    屏息凝神间，那秦军将领幽幽发话。

    天幕愈发暗了，那些破衣烂衫的赵人鹌鹑般得拼命朝高墙边缩，除了哭声哀告怒骂外，无人再敢越雷池一步。

    想到家中还未断奶的女儿，校尉郎心口狠狠一抽，并不答话。

    赵姝身子一颤，突然上前用力推开他，又一连拨开数人，待她将地上人抱进怀里时，但听身后秦人又开了腔。

    或许，他只是想到了些在赵国的往事。

    不去管这小吏是如何凭这张嘴活到今日的，校尉郎目中死寂，顺着他手指的方位朝下望去。

    跟着他的小吏颇为蠢笨，不仅不明白今日军令的凶险，反倒一反常态地聒噪多言。

    “太子殊昏聩，廉氏老贼贪生，亡我赵国，使生民受戮啊！”忽有一道尖细声腔不知从何处痛哭起来。

    .

    赵姝被郎中令的拔剑声催醒，身后是廉羽同获罪军士们的喊声，还有邯郸国人回过神来的哀求哭告。

    公子翼妄想灭周，他原是不认同，可转念一算，不过是让大秦遭几次诸侯讨伐，即便是凶险下策，也不啻为他彻底扳倒公子翼的一个法子。

    原本押送的秦兵却顷刻退了干净。

    ‘哐啷’一声，两副锈迹斑驳的镣铐被丢在那堆残羹里，溅起温热汤汁去她面上。

    嬴无疾扬手淡笑，大局已定，今日他本该回府早早歇着，只是不知为何，就想在这风雪里独自走一走，不知不觉的，便行到了这东城门来。

    “见过王孙！”校尉郎压着弩箭，正要单膝行礼时，便被嬴无疾拦了。

    他们正行在秦宫入口的一处夹道里。

    “公子翼令，请赵太子先行用膳。”

    最先发狂作难的是修筑城防的一匹批匠人，他们试图冲出未阖的城门，顷刻间，就被守城的两个兵卒斩于剑下。

    仰首看向远处秦宫巍峨高耸的殿宇复道，恍惚间忆起，去岁暮春，自己被封立储君，父王亲手为自己加冠，繁花似锦，公卿大夫百官朝拜。

    重弩架上城墙垛口，小吏在他身后，敛去一脸蠢象，饶有兴味地遥看起那个牵马的少年人。

    城楼下……

    直到廉羽将她格挡至身后，赵姝才觉出异样，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听的小吏言辞兴奋地慨叹起来，校尉郎忍无可忍，终是出言打断道：“平城一战后，听闻主将廉胥灭族，这位，当是廉氏仅存的后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寂静颓然的陪质队伍里，叠然爆发出阵阵哭嚎骂声。

    太子殊违命，止戈出谷降秦。

    一人散垂发辫广袖迎风而至，他眉眼深峻，稍一细观，便能瞧出似有胡人血统，分明是个妖冶倾国的相貌，偏又气度清正和暖犹如春风。

    忽闻甲胄列队而来，一队秦兵黑甲铁剑接应而来。

    只等依计惹怒了那太子，一道冷箭放出，大戏开幕，他也好回去安稳睡上一夜。

    再抬头时，但见两侧城墙依次燃起火把，照得冰天雪地，那鹅毛飞雪愈发清晰纷扬。

    赵太子，年十五，母出宗周嫡枝，受尽赵王和天子宠幸，是邯郸城有名的纨绔，传言宫室苑囿美人无数，夜以东珠千斛作灯，晨饮人乳鹿血为补。

    最末一针施完，有雪片落在戚英面上，赵姝轻轻替她拭去，将人交托给身后侍从，她起身缓步趋前。

    对温暖高床的幻想，此刻彻底盖过降国的屈辱。www.qianchang.me

    随行的邯郸国人立时被催动，老少几十人反朝赵姝他们逼去。

    “廉羽，怎么秦人都杵那儿不动?你去问问，何时能入质子所啊。”柔韧的少年嗓音里带出半分嗔意，她看不懂四周溢出的杀伐之气。

    望着狼狈的赵质子队伍绵延入城，受命于此伏杀的校尉郎握紧了手中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