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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望春颓然起身,他的眼睛落了水,雾蒙蒙的。

    “……”陆鞅腹中打好的草稿因沈望春这一句话尽数泡了汤,他一边在心里默默叹气,一边行礼道,“那属下告退。”

    沈望春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他心血来潮,带着他那一帮玩伴登上了一艘大船出海,去寻找传说中的鲛人。

    他回过头,眼前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用红绳扎着两个小辫子,只有他大腿高,怀里抱着个布娃娃,沈望春敷衍说:“有一点。”

    沈望春停下脚步,正要感叹自己果然是天选之子,一出门就有奇遇,下一刻,一条墨色蛟龙从雪白的浪花中猛地腾起,吐出的冰冷海水喷了他一脸。

    “可是什么啊?再不走您自己就走不了,快把手给我!”

    沈望春在修炼一途的天赋并不高,只是那时候他所见过的天地只有岳阳城及附近的几座小镇,见到的修士也只有父母和几位叔伯,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是话本里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主角。

    夜幕沉沉地压了下来,燃烧地云海最后的一点尾巴都被黑暗吞没,沈望春将嘴巴里的方糖嚼碎,咽了下去,他的那些玩伴们应该也坚持不了多长的时间,现在该安静下来了,他可以回到船舱好好睡上一觉。

    玩伴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捧得沈望春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他和这些玩伴们在岳阳城整日吃喝玩乐,春风秋月,花谢花开,一年一年。

    沈望春总以为自己是能救苍生于水火的英雄,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发觉,原来他什么都做不了。

    沈望春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那人呢?”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娘还等着我回去!”

    蛟龙涎。

    落叶翩跹,在沈望春的面前转着圈儿,月光映着远处的几处残雪,明晃晃的,像是上古的神明落在魔界的眼泪。

    沈望春觉得陆鞅近来实在多话,早知道他如此八卦,当初就该把他也打发出去的。【寒荷书屋

    沈望春迟迟没有伸出他的手,身后人群拥挤,在黑暗中奔跑着、推攘着、祈求一条生路。

    “还管他们做什么!快走啊!”

    沈望春的父亲沈照是岳阳城沈家的家主,他是沈照的独子,是他们夫妻期盼许久才盼来的孩子,所以打小被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墨色海浪翻涌起白沫,闪电熄灭,天地归于一片浓稠的墨色,只剩下蛟龙那双腥红滴血的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剑破长空,流星飒沓,一剑斩断蛟龙的尾巴,鲜红的血如雨般倾洒而下,顷刻间染红了海面。

    “……”

    沈望春转过身,背对着床上的萧雪雎,缓缓坐下。

    “我不想死,救救我吧!”

    那君上让自己把人送过去又是做什么?

    十二岁那年,他的父母去世,沈家虽然由他的五叔沈廷接管,但沈望春仍是做着他的少主。沈廷待他也不错,对他有求必应,怕他孤单,还特意安排了一群同龄人做他的玩伴。

    那是一艘有三层船舱的豪华楼船,船身上涂满精致明艳的彩绘,有着最坚固的龙骨和宽阔的走廊,可以容纳上千人,傍晚的时候,常有孩子在甲板上玩闹。

    陆鞅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沈望春问的是被他敲晕在沙漠里的青年,答道:“已经送到酒方郡了,君上要去看看吗?”

    随即他又安慰自己,这勉强也能算是龙涎吧,不是很拉低他的身份。

    沈望春抬头看他,面色透出几分困惑,问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离开房间,去了下面的甲板,趴着栏杆面带忧郁地眺望远方,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的红,深红浅红朱红绯红,这些红色和着金光被揉在一起,汇成一条汹涌的河流,海风撩起他乌黑的发丝,海鸟在他的头顶盘旋,此情此景,沈望春真的很想赋诗一首。

    奈何沈望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看了没两眼,诗还没作出来,人就不行了,弯腰干呕起来。

    玩伴们大都是带着女郎一起上的船,船上的隔音不是很好,他们在隔壁的房间里颠鸾倒凤,淫靡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沈望春的耳中,他听得直犯恶心。

    他们的哭喊声在沈望春的耳边此起彼伏,直到多年后,他还会在梦里听到这些声音。

    沈望春哦了一声,再没有说其他的话。

    陆鞅下了石阶,将要离去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朦胧的月光下,沈望春仍坐在那冰冷的石阶上,垂着头,耸着肩,好似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大狗,有些可怜。

    眼看着蛟龙要再次撞上船身,沈望春抽出腰间长剑,飞身而上,向着蛟龙的脑袋劈去,夜空中划过的银白闪电将他的身影笼罩其中,他想这绝对会是载入史册的一幕,待他宰了这恶蛟,他的故事至少得在岳阳城里流传个四十年。

    沈望春抬起头,傻傻地问:“那他们怎么办?”

    那个在不久前还给了他一块糖的小女孩眨眼间被龙尾卷到天上,甲板上只剩下一只湿透的布偶,她的母亲跪在地上哭求哀嚎,求上天怜悯。

    紫金的香炉飘出袅袅白烟,那只藏在记忆深处的匣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打开。

    沾了两个字,怎么不算呢?

    玩伴们找到他,祭出御风的法器,催促他:“快走啊少主!”

    嗯……

    后悔,实在后悔。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那个小姑娘在空中叫他哥哥,他握紧手中长剑,上前一步,犹想挺身而上,却被玩伴死死抓住手臂。

    小姑娘对他笑了一笑,转身向她的母亲跑去,两只小辫子一上一下地翻飞,快活得好像一只刚出笼子的小鸟。

    “萧雪雎……”他唤出她的名字,却在说出口的一瞬间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剩下浅浅的叹息。

    海上蛟龙发出震耳的咆哮,狂怒地拍打断尾。

    沈望春抱着剑呆坐在原地,他向来被保护得很好,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当年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在白凤山的试剑台下对萧雪雎一见钟情,然后就昏了头,当着人家未婚夫的面倾情告白。但其实他与她的这段孽缘要追述到更远的从前,只是连萧雪雎也不知晓。

    他转过身,凉凉的水珠落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抬手去抹,霎时间风云变色,狂风骤起,原本平静的海面掀起滔天巨浪。

    长剑如虹,横贯沧海。

    “本座看他做什么?”沈望春轻嘲道,说完低下头,继续发呆。

    陆鞅却觉得他们君上不太对劲得太过明显,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就该想君上心中所想,忧君上心中所忧。

    船舱很快就进了水,船身剧烈地摇晃,脚下的船板吱嘎吱嘎响着,蛟龙如同游戏一般,从船上随意抓取两人,吞入腹中,船上的人们已乱成一团,惊声尖叫,四处逃窜,从船头跑到船尾,又从船尾跑到船头,他们是如此的弱小,连一点挣扎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沈望春仰头望向来人,他站在千万人中,听着千万人的惊呼,却觉得这片天地间只剩下那一人的身影。

    月上中天,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沈望春回到自己的寝宫当中,他站在萧雪雎的床边,床上的萧雪雎还在昏睡,她的眉头紧锁,那些疼痛没有远离她。

    仿佛有浩荡春风扑面而来,抖落万千星辰,沈望春一时竟觉得自己置身梦中,只听得心脏跳动如擂鼓。

    他的身上带了许多救命的宝贝,想要从蛟龙口下逃脱并不是件难事,只是他想要像故事里那样,救下这一船的人,他做不到。

    然而沈望春实在他高估自己的剑术,出师未捷身先死,蛟龙一个猛甩头,就将他掀回船上。

    沈望春住在最上层,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他有些晕船,吃了药还是觉得不大舒服,所以大多时间都在床上躺着。

    这种廉价的糖平日里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此时却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那颗糖。

    他并不知道自己不仅没能为君上分忧,君上还想把他轰出幽冥宫。

    这个庸医!

    陆鞅等了很久没有等到沈望春的指示,主动叫了一声:“君上?”

    “啊——”

    惊鸿一影,胜却人间无数。

    “可是……”

    裴素问骗了他。

    她一袭白衣,乘风而来,踏着滔天的雪浪,滴水不沾。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漫天的霞光,沈望春想到小时候他藏在木盒里的那些琉璃珠子。

    沈望春无语地擦了擦脸,隐约觉得天选之子不该这样登场吧。

    “救救我!救救我!”

    “哥哥,你不舒服吗?”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沈望春的背后响起。

    “给你糖吃,吃了糖就好了。”小姑娘将握成拳头的那只小手缓缓打开,她的掌心是一颗白色的方糖。

    蛟龙粗壮的尾巴横空扫过船身,一声轰隆巨响过后,船舱碎裂,破碎的木材从上面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她的声音与众人的哭声混在一起,上天要如何才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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