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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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诗筝没有急着往有光的地方走去，她先是退向身后。身后是一堵坚硬而冰凉的石墙，看起来唯一能够探索的便只有那光亮处。

    然后再往前，父母出差、初中转学、爷爷奶奶去世，再往前是幼稚而可爱的幼年生活，跳格子、拼图、儿童读物，噢，就像所有的小孩儿一样，还有卡通玩具和彩虹色软糖。

    很奇怪，平时她不会胡思乱想，但可能人死后就会有一个走马观花的状态，像强制输入了某道指令那样，李诗筝的脑海里突然浮现生前种种过往，那是一幅幅匀速闪过的图画。

    入眼是一片微暗，不是彻头彻尾的黑，是那种在夜里没开灯的感觉，因为明暗度不一样。

    这一天她正在数着窗外的落叶。已经是深秋了，火红的枫叶宛如燃烧着的橘色火焰，从棕褐色的枯枝上缓缓地坠落。枫叶掉落的一幕是很快速的，却又是肉眼能够捕捉到的。这样的画面每一秒都在窗外发生过无数次，没什么特别。

    李诗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掌心传来脸颊光滑而微凉的触感，脸颊上的则是手心的干燥和温热。她又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遍全身，衣着完好，甚至连脖子上的千鸟格丝织围巾也裹得严严实实。

    事实上她并不会。

    “嘿，诗筝，你写了莫尔索教授上周布置的作业了吗？”

    有微弱的光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射来，勉强驱散了这个空旷之地的浓黑。借着光，李诗筝能观察到，这是一个类似山洞一样的地方，灰暗的石壁崎岖不平，一直延伸到头顶看不见的地方。

    从楼梯上摔下来，可能只是轻微擦伤，也可能彻底失去生命，这取决于你哪个部位先着地。据说有倒霉蛋从不到一米高的地方摔下来，但因为是头部先着地所以嗝屁了。常常有人讲这个冷笑话，但它现在就发生在二十四岁的李诗筝身上了。

    李诗筝在嘈杂的人声里，缓缓地站起身，将电脑和课本一股脑塞进自己的书包里，喝光了最后一口冰美式。

    天空是暗蓝的幕布，上面洒满了明黄的星体，宛若北欧的爱斯基摩少女脸上那小而可爱的雀斑，遍布了整个饱满光洁的脸颊。那些星芒或大或小闪烁着洁白的光，编织出一幅宏大而瑰丽的夜卷。

    ————

    是的，李诗筝略过了一些什么，人为的。

    风声簌簌，那人的衣角却静立不动。

    砰。

    两个姑娘在走廊上打闹着，一个有灿金色的长发，一个有深棕色的羊毛卷头发，似乎正在争抢什么东西。李诗筝抬脚往楼梯下走，突然被其中一个人用肩膀撞了一下。

    「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真实。www.cuihan.me」

    没错，这才是奇怪的地方。

    这时候，月亮在灼眼的星光间反而没那么耀目了，它静静地垂落在那儿，冰蓝色的，残缺的，清冷得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从方才财政学上课的内容，到今早第一口吸入肺部的冷空气，再到平淡而索然无味的大学开篇，一纸牛津大学录取通知书和一个人的跨国航班，再到记忆中已然蒙尘的高中生活。

    ——《局外人》加缪

    姑娘眨巴着带了棕色锁边美瞳的大眼睛，用滑稽的日式英文询问她，“我这几天在筹备生日舞会，所以没时间完成，你能把你的作业借我看看吗？拜托啦。”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想的是，还没有给那个日本姑娘发财务报表分析的作业。

    大地是青灰色的干燥土壤，沙砾堆积在脚边，这是风化作用形成的地貌。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白雪皑皑的山脉，白茫茫的雾气缭绕着山麓，并且随着时间缓缓地移动着。

    冰块已经化干净了，但是咖啡还是微凉的。

    她哈出一口雾化的气，这代表体感温度已经接近零下了，但是身体并没有觉得寒冷。

    李诗筝很喜欢喝冰饮，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比如现在十一月份的牛津市已经很冷，她还是喜欢早课时拿一杯冰美式慢悠悠地喝，和那些捧着热乎乎的拿铁的同学们截然不同。

    “没问题，我回头发邮箱给你。”李诗筝颔首，“记住拿机器改一改，不要照搬原件，不然又被教授发现可就麻烦了。”

    但这种情况不存在于李诗筝身上。

    李诗筝坐了起来，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她抬脚，朝着那儿走过去。

    似乎是为了符合小说里“走马观花”的最后一步，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离那道光越来越近了。

    非常壮观。

    因为她有超忆症。

    像是偷偷开了个外挂，李诗筝觉得因为这个病症，她的人生关卡的难度都降低了。小到日常生活，大到参加高考，于她而言要付出的努力都比别人少很多。这样简单而枯燥的人生并不值得太多地去驻足回顾，李诗筝给自己中道崩殂的一生做了简短的总结。

    所以李诗筝鲜少回忆什么，因为不需要。她的记忆宫殿是一个完善的接收程序，任何信息无论是有用的还是无用的，都会被自动归纳到宫殿的每个房间，只要她想找些什么，去那儿拿便是了。

    她并不是超级赛亚人，不可能出现摔下楼梯时头部着地而安然无恙的情况，唯一的可能是，她已经死了，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下课铃响了，台上的莫尔索教授——那位略微秃顶的英国大叔，戴着考究的黑框小圆眼镜，布置了这周的作业后夹着公文包快速离开了大教室。他走路总是那样快而滑稽，同学们因此喊他“闪电侠”，总说他会“闪现”，上一秒还在讲台上，下一秒就蹿到门外边去了。

    这个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男人却有苍白的皮肤，非常符合这个世界的主色调。

    李诗筝没想到自己有再次睁开眼睛的机会。

    天幕前所未有的广阔，广阔到要吞没一切地上的土地与生灵，带着某种灵动的野心勃勃，旷野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想起诗人欧阳修所说的“望平愁驿迥，野旷觉天穹”。

    视网膜适应了黑暗，她能够稍微看清周遭的情形了。她现在正处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地面坚硬，指腹触摸到凸起的小石子。感觉到了踏踏实实的地面，李诗筝一撑手臂就站了起来。

    李诗筝倒在楼梯拐角，一瞬间后脑勺的疼痛让她灵魂抽离了躯体，那是一种发蒙的感觉，先是震惊，然后疼痛感才如同有延迟一样传递给她。

    李诗筝曾经到过长白山，这是她印象里最接近眼前景象的地方，冰冷干燥，峡窄谷深。

    一道嗲里嗲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可人生的真实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正如《阿甘正传》里阿甘母亲说，人生就像一盒口味各异的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吃到的是什么。

    李诗筝死在她觉得整个世界无聊透顶的第六个年头。

    就在这时，她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张闻亭。

    李诗筝心里静默地数着，枫叶从屋檐飘落到窗沿的距离，三米，所经历的时间，一点四秒。比往常的速度慢了一些，哦，她忽略了某些客观因素，今天是个大风天。

    李诗筝轻轻地笑了笑，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破土而出的绿芽，她第一次觉得世上有东西没那么无趣了。

    “放心啦，我才不是约翰那种蠢蛋。”姑娘吐了吐舌头，“下周二，我的生日舞会，你会来吗？”

    就像现在，明明肚子饿到抽疼，她却依然想逃避一下饭点。好吧好吧，如果她知道一杯冰美式就是她人生里“最后的午餐”，她不介意吃得像耶和华那样丰盛。

    一层楼梯有两组，一组是九级台阶，一点五米。李诗筝感觉到自己刹那间失重，她很冷静地计算着，自重四十五千克，身高一米六五，头部着地，需要多少秒。

    温度很低的液体会刺激她的脑神经，只有这样才会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温热的生命体。李诗筝不否认自己有轻微的受虐倾向，但施加痛苦不依赖别人，她自己计划着自己的苦行。www.zuiyue.me

    居然能有这么真实的幻觉。

    光线渐亮，李诗筝看到了洞口外面的世界。

    然后突然顿住，卡壳儿了一样。

    最后的最后，李诗筝睁开眼，看到的是暖黄色的天花板，女人大汗淋漓而虚脱的笑脸。

    有点惋惜。

    时间的回溯。

    李诗筝没感到害怕，“一点六八秒”，她用身体力行验证着死前给自己出的数学题，然后松了一口气，眼前如同落下帷幕般暗了下去。

    那是个很高挑的男人，身着非常低调的长款黑色风衣，撑一把黑色绸缎质地的长柄伞。

    李诗筝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通常人只能记住三岁之后发生的事情。有专家说是因为语言和认知能力有限，也有的说是受大脑结构和发育的影响、神经元储存容量的限制。当然也有比较迷信的说法，老一辈们会说是因为小孩儿三岁前开了“天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脏东西。

    明明感官都清晰得可怕，可她居然会感觉不到冷。

    李诗筝就是在这时候发生了意外。

    不过李诗筝还是认出了他。

    李诗筝呆呆地望着楼梯口那两个惊惶失措的白人姑娘，是震惊到有些滑稽可笑的两张脸，她们浅色的瞳孔肉眼可见的微扩，很明显是生理学上震惊的反应。

    也许光亮的尽头是天堂，也许是地狱，也许是佛祖所说的轮回，也许是道教里的往生净土……最无趣的反而是陷入长眠一样的黑暗。

    是同座，一个日本籍的姑娘。

    伞沿遮住了他的脸。

    “我会的。”李诗筝带着温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