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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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棠大人冷酷地这样想着，冷酷地松开黎南洲布满口水牙印的食指，冷酷地跳下床。

    ——本座轻敌了，这神禽恐怕来头不小！

    “这小家伙真有意思！”

    第八章

    ——云棠挠挠耳朵。

    这鸟真笨，直到本座扑过去了都没察觉到危险——云棠直到被鸟喙痛击之前都在这么想。

    黎南洲专门就此事问过太医。老王太医的意思是，神兽约莫正在长牙发育的幼年期，要在大量的抓咬玩耍中发泄精力，可以给它准备一些质硬的、不会咬出细小骨碴的大骨头，还有坚韧的藤、丝编成幼儿布偶般形状的抓物——总之还是不要放任它咬陛下自己的手比较好。

    垂落的被角绊住了冷酷的猫崽，他不小心跌了个跟头。

    一只慷慨激昂的战歌这时在云棠脑海中自动播放起来，如果有千年后的人听到，他会认出那是《英雄本色》的曲调。

    完了，他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不讨厌黎南洲。

    云棠大人选择性地忽视了传到耳畔的轻笑声，甩着爪子从布料中跳出来，一路颠颠地跑了。他从昨天到现在一直不离黎南洲左右，整个清平殿都被标记上了他神兽的气息，几乎相当于他的领地核心，但再待下去云棠就要开始烦了。

    在那只榉蓝鹃要把毛球啄出满头包之前，一双少女的手挥过来，赶走了气势汹汹的鸟。

    不是只有鸟在叫，小虫子在草丛里振翅跳舞，小毛球在清晨的空气中纵情奔跑。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反应，因为猫通常情况下不是会热情应答名字的动物。

    就像大象看人类也会觉得可爱，人看着这样一个雪□□嫩、毛毛乎乎的小东西也会想——它这么柔弱、这么幼小，它又能惹出什么大事呢？不过是些小调皮罢了。

    他摸索着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碰到了一只毛毛嘴，温凉的小鼻子喷着潮湿的热气碰到他指头上，小东西清早不知道在他被子里撒的什么欢，醒了没来作弄他、也不跑出去，就在龙床上自己鼓捣。

    皇帝不是第一次、但是最强烈地一次萌生了给小家伙起名字的念头：好像它对他来说已经完全不再是那个祥瑞、那只有特殊作用的神兽了。它已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意义。

    可就在昨日变故突发的时刻，这个小东西没有任何权衡与思考地扑上去救他，甚至螳臂当车试图击杀刺客。这种近似无条件的爱和保护永远都是冲击性最大的武器，让皇帝不由地丧失了本来都没剩多少的抵抗力，开始了新一轮、更猛力的上头。

    “猫猫这么可爱能有什么坏心眼”的最高指导精神，古今中外一概相通。

    不过云棠最近能感觉到自己又长大了一点，起码他抻长身体了脚爪能勉强落到黎南洲手掌外面。而他的精力和力量也更强盛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长周期到底是怎样的，但他困倦睡眠的时间在一天天减少。

    黎南洲本来可能会警觉于这种打破了他多年习惯的放纵。

    但他也并没有认真约束过小东西拿他当玩具的习惯就是了。

    就在昨日下午，他大战那穷凶极恶的嗜血战士时，有一个瞬间他感觉到胸膛一股灼热，似乎就是要喷火的预兆！尽管最后他没喷出三味真火，看上去好像只是对那恶贼哈了一口气——但第一次嘛！失误的本质还是一个蓄势待发的法术，不然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

    至于黎南洲常因揣着小猫鼓起来的胸口、扎好的发髻被头顶的坏蛋挠出了鼓包，过去完美到有点虚假的皇帝形象难免有时而的狼狈了。

    黎南洲念出那个名字，好像那个名字正好就在他心口，“云棠。”

    云棠抬头看着少女，脑海中却想着自己的心事，同时无意识地甩着全身狼狈的毛毛。

    人也应该有喜怒哀乐，有跃动的灵魂，有精神的余裕和可支配的自由——

    初晨，皇帝还没清醒就感觉到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刨。

    他跑出去，呼吸到了清晨的第一口新鲜空气，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小猫身上，天上有鸟，地上有来来去去各行其事的人，草丛里还有无数有趣的、跳来跳去的虫豸，这让跑来跑去的小猫感觉到自由。

    而后他便惨遭“神”生滑铁卢。那只凶猛漂亮的鸟儿轻蔑地张开巨大的翅膀，云淡风轻地周了猫崽一巴掌，云棠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止住翻滚，整个猫都懵了，沾着一身的碎草叶和苍耳趴在地上怀疑神生。

    他举起爪子，向着大鸟的方向用喵喵拳挠了两下空气，那是年幼却心怀天下的神兽大人正向邪恶势力下达最后通告。

    那些碎草叶和苍耳被静电吸得牢牢的，几乎一点都没有甩下来，阮静瑶看得又想笑了。

    而常年一丝不苟、堪为君子风貌表率的年轻皇帝，正因纵容小猫遭殃——

    他甘愿臣服在这具身体的本能带给他的憨拙、天真、冷漠的无忧无虑当中。他以为他对看到的所有人如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既不在意，也无所谓——

    他不知不觉已掠过了快要改建完成的灵犀园，一路边跑边玩到了西宫的边界，在这里被一只蓝色大尾巴的鸟吸引住了，不由驻足。

    云棠可追溯的一切实在太少了，他好像一直抗拒去想他对这世界的记忆只有寥寥数日这件事的本身有多么不正常。

    有时候云棠也不知道他是天然就不喜欢人类，还是因为世界上的人类都是这样的——就连黎南洲也始终像在阴沉压抑的黑暗中，他才常觉得厌烦，更想出来看一看鸟。

    西宫的宫殿群更紧凑些，人影却比正中六宫还稀少。大概是当今皇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后宫、更无子嗣，整个偌大的皇城也就是皇帝和阮太后两个主子、和许多沉默到没有存在感的影子罢了。

    一切故事都是在无可替代地发生着。

    那只鸟的尾羽就有一个半猫崽那么长，它早察觉了不速之客的到来，但根本没把云棠放在眼里，仍立在一丛矮木上自顾自的梳理羽毛。

    但他现在，当他重新听到世界上原来有这样的笑声：他觉得其实所有人都应该有这样的笑声才对。

    而且他的神力似乎也开始觉醒了！

    他也无意于接近甚至改变他们——这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这已经成了一人一猫之间最日常的游戏了。皇帝常执卷执笔的手上全是细小的牙印和抓伤。

    然后他重振旗鼓，再次如小炮弹般对着鸟儿直冲过去——

    但是云棠没感觉到什么异样。一阵悲壮的情感将他洗礼了，他知道今天他必须要在这里跟这只不怀好意的神禽决一死战，保护这座无知的人类城池于邪恶战火之中。

    少女敛起裙裾，优雅地半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我帮你？”她声音中还带着一点笑意，语气中却有几分调侃的味道：“神兽大人？”

    一

    黎南洲也应该像这样，弯腰看着他，在这瞬间笑得好像没什么难解的负累和陈年的疲惫，只有慷慨洒满了天地的阳光。

    云棠听到了一阵欢快的、如玉石脆击般清澈的笑声。

    小猫无聊地抖抖耳朵，自以为很隐蔽地伏低身子，藏在苇草后面摇动小屁股，准备捉住这只蓝色的大鸟。

    那一刻，不得不说，云棠是感觉到了一点特别的：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这样开怀的、只因为开心而发出的笑声。

    到目前为止他只是不那么想离开黎南洲。

    今日是精心刺绣的龙袍被云棠全都勾出丝来、五爪神龙威严的脑袋成了时髦的爆炸头；明日是烦人精不肯好好吃饭、把它的鱼脍拖到一摞请安折子上，在所有外官敷衍的问候下批回了一个更敷衍的梅花油章。

    小猫的乳毛因为迅速的摩擦和紧张的情绪完全炸了起来，细碎的草叶和刺蓬蓬的苍耳都被毛毛间的静电吸住了，在微风中可笑的飘摇。

    但是那很奇妙。好像那些小小的狼狈破坏了一丝皇帝在所有宫人心里虚假的亲善，却带来了一点真实的随和与宽容。

    但是他对这两个字是满意的——甚至觉得有点耳熟。如果黎南洲昨晚敢叫它点点豆豆毛毛什么的，黎南洲绝对见不到今天的太阳。

    云棠偶尔能见到低头快速走过的西宫宫人，他们的躯体还很年轻，情绪却都死气沉沉地裹在暗色的宫服里，见到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除了主人的指令、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们唤醒了。居正宫的小宫女起码还敢在避人的时候对他“嘤嘤嘤”。

    所以今天他准备去更远一点的地方探索一番。看看那里有没有可恶的怪兽——或者是漂亮的小鸟。

    他的不约束还不止体现在任云棠磨牙这一个方面：

    皇帝从善如流地命人准备好了一切云棠会感兴趣的玩具：轻而小、易拨动的小球；剃得干干净净的棒骨；刨光的木头抓板；黏了鸟羽和丝绸的短棒，等等等等。

    至于说先皇的后宫——她们一部分如黎南洲的母妃般早早死在阮英环手里，一部分默然地生存着，跟这皇城里的一根立柱、一粒水珠、一株草木没有什么不同。

    这座皇宫比云棠想象中更大，或者是因为他自己现在还太小了。总之云棠进宫以来更多还是在正中六宫的范围内活动——那是黎南洲绝对掌控着的宫域。云棠不太关心这些事，但是他知道。

    云棠骄傲又得意地飞奔着，那情绪已外露到他跑动的气势上，就好像他不是在踮着小爪子迈猫步，而是一身睥睨、凤跃龙游！

    奇怪，为什么说太久？他原来曾听到过吗？

    猫崽抬起头，看到一张清丽精致的脸——那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正弯腰对着他大笑。

    猫崽也刚醒没多久，正在被子里摸黑玩儿床褥上软绵绵的小坑。这会儿见黑暗的“长廊”尽头被一座“山丘”顶起来，透进了光线，有手从那边伸过来了，云棠便顺势软倒，后脚爪尖勾缠着黎南洲的被子，两只前爪抱住男人细长的指骨又踹又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