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番外一·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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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七天，他每一天的清醒时间也许都是不同的。

    这个世界实在是有太多不如意的地方，很多东西都可以扔掉，剪刀不好用了可以换，房子不好住了可以搬，可总有一些阴霾如影随形地伏在脚下，只等着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一刀挥下。

    那个曾经踌躇满志的少年，终究是被他自己亲手杀死了。

    13岁的小少年身高在悄悄抽条，脸颊上的肉也消退了不少，露出了清晰的下颚线。那会儿刚是会扮酷的年纪，小孩儿头上压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把视线遮住了大半，但挡不住他不断喘着气的急促呼吸声。

    有时候她会想起来，曾经东翎玺也是喜欢笑的，嘴上说着，“太简单了”、“这有什么难的”、“让我来”，做完以后就会抄着手邀功一般地仰着头，笑得眼弯弯。

    下一秒，小包子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用软糯的语调,异常大声地喊了声“陈姨”。

    阿玺是彻底养废了。

    逃，她又能逃离到什么地方？

    在深感自己在二少爷的帮助实属可有可无的同时，陈弈月的内心禁不住盛满了怜爱，却也溢满了期待。

    没想到,“陈姨”这一叫，就是听了十六年。

    她的视线穿过眼前的环状绳结，落在晃荡不已的地面上。

    她的内心发出一声叹息。

    闫芮璇第一次牵着他踏进东翎家的大门时,二少爷才五岁，但踏入这样庞大豪华的建筑物，他的脸上也没有怯意，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落在了那会儿也才二十来岁的陈弈月身上,甜甜地对她笑了一下。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打游戏，仿佛要把自己从现实中流放一般。不断闪烁着的游戏影像倒映在一片死气的眼眸，竟成了唯一的光。

    有时候陈弈月并不希望自己的记性有这么好，在这一瞬间，她很清晰地记起了那段快要被时光尘埃所掩埋的画面。

    她毅然决然地捋起了袖子，扎进了厨房。

    「是是，你最厉害了。」

    那个“废物”。

    叹息，一声又一声高高低低的叹息，有真心的惋惜，有伪装不好而泄露出的些许幸灾乐祸，也有纯粹是为了给老爷子看的作秀。

    那是十六年前，还像是小包子的东翎玺，在璀璨耀眼的吊顶水晶灯下，对她甜甜地笑。

    「阿玺现在也大了，也不用总把他当小孩子……」

    时至今日，陈弈月已经在东翎家工作二十余年了,而这其中，又有大半是给了东翎玺。

    然而，夜深的时候，她偶尔会听到有个奶呼呼的声音，在细细地呼唤着——

    问他今天要干什么，答曰:「不知道啊，随便看看呗就，混日子咯。」

    每一声，都和少年无关。

    他说——

    以前的东翎玺，做事规划清晰，像是身体里植了个计划表，做事精确到分钟——如果有人打乱他的计划，小孩子时期的东翎玺着实是要气恼好一会儿的。

    他是在外所有人都会主动绕过、绝不提起，但私底下早就被嘲笑了无数遍的——

    真奇怪，往日擦吊灯的时候，竟没觉得这么点高度会让人头晕目眩。

    因为，东翎玺14岁的时候，那场“事故”发生了。

    小少年的目光全然没有看她，手肘却绷得紧紧的，在乎却又装出了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要怎么办呢？

    人人都说，那个天才死了。

    像是早有预料会有这么一天，遂早早地提着一桶的悲伤，将之尽数倾泻入无人的荒原。

    她至今还记得, 第一眼看到二少爷时,她的心里满是惊叹。

    在冰冷的月白色灯光下，他偏过头来，皮肤显出近乎透明的质感来，搁在键盘边的手腕上爬着青紫色的血管，显得有些怵人。

    「荷包蛋，一个油煎，一个水煮。」

    那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怀疑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她听到老爷这样叹气道。

    「陈姨我最厉害了。」

    嘻嘻哈哈，浑然不放在心上。

    再天赐聪颖,也是小孩子一个，心里憋着一团要不断往最高处攀爬的火，自然而然便在面上流露出来。

    它们只存在于楼下会客厅的烟雾中，半丝都没有飘入那个角落里的全黑房间。

    那个时候自觉是漂亮姐姐的陈弈月,当天晚上给气得只吃了一碗饭。

    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像一只刚出炉的雪白小包子,热乎乎地散发着奶气。

    东翎玺想要什么，不重要。

    多亏家里还有阿玉。

    那些话，他之后便很少说了。

    她不知道怔了多久，最终，她松开了绳子，像平常一样道:「你想吃什么，姨给你做。」

    所有人都在劝她，继续呆在他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你陈弈月还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完全值得去更好、更有前途的地方。

    他不自卑，但自傲也像是随着那些病痛带来的暴躁一并被消磨没了。

    「小陈，你也算是我家的老人了。阿玉他刚接手集团，你也知道，他这人呢，典型的工作狂，工作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你照顾阿玺了那么久，我想应该有很丰富的经验来对付他，是吧？」

    原本，这种心情可能也就到这一步为止了。再怎么感情深厚，陈弈月也始终记得，这是雇主家的孩子。

    有个声音从左下方传来，打断了她的动作。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终于得以认识到，他的存在是多么脆弱，乃至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摧毁。

    这孩子生得可真标志呀——

    两年了啊。

    「无所谓啦，哥总是比我重要的。」他失笑，「陈姨，别在意我，我不会让自己饿死的。」

    二少爷……越来越陌生了。

    她听到夫人这样忧郁道。

    直到那一天，她站在椅子上，给吊灯上细心地挂上绳子。

    很平淡的反应。

    于是，她搬到了东翎集团的总部，跟随着东翎玉的飞机在全国各地周转。

    而深陷于这片没有人气的荒芜之中，陈弈月终于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遗书正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这样旁人就能不碰到尸体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想给雇主带来什么麻烦——但说实话，在房间内上吊这件事，本身应该就人会被视为不祥的征兆吧。

    现在的他，每天就是上机，打游戏，对着屏幕笑一阵，敲会儿键盘，说点她听不懂的话，再敲一会儿键盘。

    他开始不爱笑，阴郁，沉默，冷淡，像是被困于那方寸空间的幽灵。

    「但是，二少爷你……」

    她的双手握住了绳子的两端，脚尖在凳子边剐蹭着，正要向前探头时——

    「陈姨。」

    「好。」

    没人想过要询问东翎玺的意见，毕竟，现在的他只是个沉迷打游戏的社会垃圾。

    不过，就算把这句话告诉东翎玺，他恐怕也只会说:「让以前的我失望了，对不起，哈哈。」

    回到房间,陈弈月坐在散发着昏黄光线的小灯下，出神地看着被撕了一半的挂历。www.yywenxuan.com

    在她忐忑告诉他这件事后，东翎玺没有流露出半分不高兴，反倒笑了:「那不是很好吗？」

    他似乎是一路跑着过来的。

    但很快，她便庆幸，自己终究是选择苟活下来了。

    她至今仍能够想起来麻绳握在手里的感觉，勒紧后皮肤疼痛又刺痒，土黄的颜色就像她老家裸露的土地坡，这让她躁动的心情得以平复一些——这是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算了，反正都快死了，这种事她也不想再多考虑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两年前——

    时至今日，陈弈月仍然不明白那天他是怎么发现的，但他只是单手扶着门框，上身微倾，冷静地说道:「陈姨，我饿。」

    ……好气人的一只小包子！

    陈弈月一直觉得，如果让13岁的东翎玺知道自己21岁时候居然会是这种样子，恐怕会恨不得坐时光机过来谋杀自己。

    她确实完成得很出色，什么事都完成得井井有条，连东翎玉这样的挑剔鬼都说不出一句不满。

    东翎玺在想什么，不重要。

    也许，这也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你做饭好吃吗？

    陈姨。

    「这么多年一直在阿玺身边忙前忙后，我知道是委屈你了。」

    而现在，长成俊秀青年的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点点头。

    她大概可以说是看着东翎玺长大的。

    东翎玺以前是绝对的“别人家小孩”，自律刻苦到了让成年人都心生惭愧的地步,睡觉吃饭学习锻炼,每一样都定时定点,规划得有条不紊,丝毫不需要人催。

    「把照顾阿玉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是因为我们都觉得，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你可不要辜负我老头子啊。」

    无数人来了又去，东西的摆设一天天的变，椅子被拖出来又拽回去，桌上的茶水不断地变换着颜色和位置，但最后，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暂时的热闹最终也化为了一片死寂。

    那是……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段回家的东翎玺。

    他开始作息颠倒，睡眠也时长时短，有时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又会一口气睡超过18个小时。

    就像是人生突兀降临了一条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分水岭，从那之后，那个肉眼可见未来将会是西装革履精英人士的东翎玺，如同一道幻梦一般，消散在了属于“过去”的水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