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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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园里的风似乎转变方向，早已凋零的蔷薇花枝轻轻地战栗，吹起年轻公爵长长的衣摆，他偏了偏头，银色的月光照亮他的侧脸，半明半暗里，像是不曾完全拔出的利剑。

    他说:“尼格鲁斯主教，你说出了不应该说出的话。”

    “都说弗里德里希公爵沉默寡言，我看倒是比皇帝座下的弄臣更加善于言辞。”

    不是畏惧“她”，而是畏惧“她的罪”，即使那罪，就等于她本身。

    月光笼罩着她，鲜血的道路以她的脚步延伸，她像是女神又像是魔鬼，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想起，圣人维克托曾杀死了自己的儿子献给上天，向神证明自己了自己的虔诚，而神怜悯他的无私，令他的儿子在月光里死而复生，让他脱离生死之苦，一千年，一万年，都为诸神看守那条阻隔生死的河流。

    于是伊斯特扶着墙壁，手指慢慢地往下滑，缓缓地蹲下，剧烈地，干呕起来。

    她的脑子一直在尖叫，那声音像是怒吼，又像是哭泣，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好像不是，仿佛有成千上万的声音一齐响起，暴怒地，痛苦地，就仿佛雷霆暴雨，对她尖声叫喊:

    有应该已经死去的魔女在她眼前出现，勾起鲜红的嘴唇，咯咯地笑，伸手想要捧住她的脸，说，你有一双罪人的眼睛。

    而海因里希也垂下眼帘，静静地听完了身边的骑士的回报。

    ……如果只是想要离开皇宫换一身裙子的话，是没有必要这样长久的徘徊在皇宫的夜色里的。总觉得，有些奇怪。

    不可原谅！

    然而，当少女于月光里平静而漠然地捧起父亲的头颅，鲜血一滴一滴的滴落，每一个人却都猝不及防地向后退去，生怕那弑亲的鲜血有一滴溅落在他们的身上。

    “尼格鲁斯主教，我的人会留在这里，直到明天早上，皇帝安然无恙地从这寝宫中走出为止。”

    她继续往下。

    和刚才的从容不迫与漫不经心，几乎判若两人。

    她的声线并不高，也是一贯偏低的音色，又凉又轻。

    他盯着女主人平稳的步伐，以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微微皱起眉，有些不安的表情。

    这一刻，在在场的所有人心里，即使全世界的所有罪人一齐放在天平的左侧，也抵不过她的罪孽深重。

    尼格鲁斯主教冷冷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是想要试图僭越权柄审判我，那么，就从我的路上让开！”

    每一个圣殿骑士都比她强壮百倍，每一个圣殿骑士手中都握着可以轻易将她斩成两段的刀剑, 然而受到震慑般地沉默下来的, 情不自禁地被压制一般退却的, 却是这些毫无疑问的“强者”。

    “她在尘世中所有的辉煌与幸福里，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神的光荣。”

    夜色很深，四面都是茫茫一片，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建筑隐没在阴影中，远处的灯火像是沉在海里的渔灯，微微的金黄，闪闪烁烁，模糊而遥远。

    “尼格鲁斯主教，你可以做到吗，亲手杀死你的血亲，用至亲的罪血染红你高贵的手指，你可以吗。”

    尼格鲁斯主教终于冷笑起来。

    鞋跟稳稳地踩住白色的长台，发出一轻轻的声脆响。

    他的声音比夜色更沉。

    神怜悯人，于是让杀子的父生而成圣，让被父杀的子死而复生。

    尼格鲁斯主教脸色铁青，两颚微微咬紧，攥紧拳头，却沉默不语。

    “除了圣人维克托，我不知道有这样虔诚的人。如果教皇并不介意，我认为伊斯特小姐已经足以奉为圣女，而你却将她形容为怪物。不可思议。”

    “弗里德里希公爵，你……！”

    他竟然将此时所有的一切，无论是蓄势待发的血十字骑士团，亦或是杀意凛然的黑甲骑兵，皇宫里的生死不知的皇帝，乃至于整个帝国摇摇欲坠的命运，忽然全部丢下，弃之不顾！

    “……真是个怪物。”他厌恶地低声说。

    她慢慢地走下台阶，将手中的头颅缓缓举起，她的态度是那么的平静, 好像那不是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 而是要托举起一盏灯, 给所有身处出黑暗里的人, 给他们鲜红的光。

    银色头发的狼人护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女主人身后，若有所思。

    鲜血染红了少女的手臂和衣服，她每走一步，都在洁白的长阶上留下蜿蜒的鲜红痕迹, 她行在月影中，就像一条鲜红的蛇在吞吃寂静的月亮。m.kaiyiwenxue.com

    “给你。”

    少女慢慢地走到了唯一没有后退的人们面前。

    还有，是谁在呕吐。

    少女平静地开口，将头颅徐徐捧出，递到安塔尔副官的面前。就好像递出一杯鲜红的葡萄酒。

    弗里德里希公爵没有再回答尼格鲁斯主教的嘲弄，他好像忽然在盛大的宴会上失去了兴趣一般，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是吗，我会考虑的，”海因里希的眼帘静静垂下来，长长的睫毛盖住半个烟灰色的眼珠，冷淡而无动于衷，“只是，尼格鲁斯主教，你竟然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赞美的事，真是不可思议。”

    万物蓬勃生长，在这诸人遗忘，无人问津的寂寞角落。

    —

    是谁在发出声音。

    这双眼睛曾经让他无数次的感慨少女的学识渊博和思想独特，却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让他难以抑制的想要移开眼睛。

    浅浅的紫色眼睛，就像是透明坚固的玻璃壁，和曾经无数个早晨与黄昏，他们在教堂里谈论神学与历史时毫无二致的眼睛。

    如同那是致命的毒药，如同那是恶毒的诅咒，就如同……那少女那不可饶恕的罪，只要稍稍靠近，都会被彻底污染。

    草丛里有蝉在鸣叫，那声音聒噪至极，还有风声，枝叶絮絮私语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在此起彼伏的争先鸣叫，围墙上长满了青苔，偶尔露出的砖石也残破不堪，这是一间人迹罕至，遗弃已久的宫殿。

    她的目光先是望向脸色煞白的莱因神父。

    而那双他熟悉的眼睛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毫无停顿地落在了安塔尔副官的脸上。

    她每走一步, 那些严阵以待的圣殿骑士便一般齐齐后退一步, 仿佛一片银色的潮水向后退去。

    伊斯特慢慢地走在路上，皇宫很大，她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来过，只是大部分的建筑都是白色的石材，在夜色里反射着星光与月光，隐隐的明亮，然而此时，月亮也隐藏在了云层后面，四面都黯淡无光，空气中有潮湿的水气，好像是又要下雨了。

    是谁在说话。

    是什么让这个傲慢冷酷的年轻人忽然如此的……焦躁不安？

    “而现在，我的裙子弄脏了，我需要去换一条裙子。明天见。”

    月光里鲜红的少女一步一步地走下白色台阶，那长长的鲜红的血迹连绵不断，一瞬间竟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那少女不是自修道院走出，而是自那硕大的月亮之中一步一步走下，那猩红的痕迹正是月亮的道路，那滴落的鲜血，正是月亮的伤口。

    “什么？”尼格鲁斯昂起头，口吻严厉，他轻蔑地望着这个与自己面对面对峙的年轻人，“你的父亲也许没有教过你正确的说话方式，如果你在我的部队里，你将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长大。”

    她说:

    谁也不曾觉得这是个残酷的故事，人爱着神，神爱着人，如此圆满，如此欢喜，有什么残酷的呢。

    为什么。

    海因里希的声音依然淡淡的。

    有女人在耳边尖叫，你怎么敢！

    尼格鲁斯主教一惊，出于本能的，他厉声开口，试图将年轻的公爵拦下。

    皇帝寝宫前的花园之中，两边的黑色潮水静静地对峙，而尼格鲁斯主教微微侧过脸，听完士兵的回报，甚至很少有的在士兵还没有说完时，就冷冷地皱了皱眉。

    

    “你……”

    那样鲜红的，流淌的罪孽，就好像碰到哪里，就会将那里染上这烙印般的鲜红。

    在月亮被火光烧的通红的夜晚，在万众瞩目的刀山之上，她神色平静地走下一个台阶。

    有好像十分熟悉的少女在耳边呜呜地哭泣，很委屈，又很悲伤似的，在说，为什么呢？

    “而今晚。”弗里德里希公爵收回视线，睫毛垂下来，盖住他过于锋利的眼睛。

    —

    “家族中出现了不可饶恕的异端，而作为女儿的伊斯特小姐选择了大义灭亲，亲自手刃了亵渎神的仇敌，以异端的鲜血清洗神的耻辱。”

    海因里希的声音低低地，就好像从头顶缓缓聚拢过来的阴云，月亮隐藏在云层的后面，有潮湿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年轻的弗里德里希公爵微微转过头，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冰冷至极，闪着如此孤冷与凶狠的光，仿佛一头冰原上残忍的头狼，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东西，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咬断喉咙。

    这是一个体格高挑却过于纤细，脸色苍白而无血色的少女，眉目很纤弱，然而那紧紧抿着的薄薄嘴唇，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冷峻意味。

    他发号施令的声音突兀地断在喉咙里。

    莱因神父后来总是无数次地想，那是因为她已经发现了吗，发现他是如此的胆怯和软弱，平时说尽了冠冕堂皇的话语，谈论爱，谈论宽恕，就如同他是神的代言人，对这尘世间的一切，都怀有无穷无尽的悲悯心，然而事实上，在那一刻，他却仅仅是克制住手指尖不要发抖，就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天上的银色月亮高悬, 在那硕大月亮的边缘，有源源不断的光的瀑布流下，而在月亮惨白的影子里, 是一滴, 又一滴，源源不绝的流淌声, 那声音轻不可闻，却震耳欲聋的像是最雄浑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