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辽河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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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内守着棺木的周四奶奶见状，当                                                即干嚎了一声，颤着手指着那少年手中的瓷瓶，气若游丝地问道，“这……这是……？”

    红玉咋舌道，“周老七就是被他那堂哥给勾出国的，他从小就是他三哥的跟屁虫。要不是他三哥先去了德国，周老七胆子那么小怎么可能铁了心要考公费生呢？”

    真逗，杳月心想，跟唱戏似的，非得最后一刻才出来。

    杳月左耳进右耳出，全身心地盯着不远处：皑皑白雪间，周蕴文分明关节各处已被冻得通红，然而神色无异，只端着一瓷罐，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脚步沉重却坚定。

    到了周家，母亲便忙了起来。大家同为乡里乡亲，婚丧嫁娶都是大事，理应帮扶。

    奶奶说今年是寡妇年，果然一直到三月里，都没有听到谁家唢呐敲敲打打娶媳嫁女。对此，既看不了热闹，生活本身也很无趣的杳月表示深恶痛绝。

    红玉果然一眼就看见了她的新围脖，两人随即说起伍瘸子店里的新样式来。姐妹俩聊得正热火朝天，杳月忽然后脑勺一痛，扭头正看到笑吟吟的杨家三哥杨益生。

    杳月的奶奶是个神婆，用当地话讲算是半个“出马仙”，最擅长的就是翻着那本老黄历掐手指头。

    场面一度十分慌乱。

    杜母安慰道，“这也过了好久了，这样吧，让我家杳月帮忙去送些吃食，名义上是给大家的，实际去看看老三，也没什么。”

    多亏红玉提醒，杳月这才想起来。唉，八卦听的太多，都学杂了。

    杳月对奶奶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更何况，打小儿奶奶就帮她算过。泛黄的书页翻了又翻，奶奶皱纹下的双眼笑眯成了一条线，“我家三丫头命好，以后铁定嫁个好郎君，夫唱妇随，不愁吃穿，享一辈子福，一口气活到八十岁。”

    等到了台阶前，他屈膝跪下，转而膝行阶上。

    周太太擦泪，“话虽如此，可我这个当娘的到底放心不下，却又不敢去看。杜妹妹，不怕你笑话，我是真吃不下睡不着啊。”

    杳月很喜欢和隔壁杨家姐姐红玉一起缠着她三哥帮她们做冰犁。

    开席前，杳月却忽然被母亲叫走，等跟着丫鬟进了房间，却见只有母亲和周大奶奶笑盈盈地坐在屋内。

    红玉比她高半个头，看的也比她远，只听她“咦”了一声，”怎么只见着一个？“

    杜杳月这才看清，那少年上身未作寸缕，脊背上背着的赭红荆条愈发衬得他肌肤苍白。她尚未出阁，哪里见过男子身体，不觉有些脸红，偷偷用余光打量了一眼旁边的红玉，只见她也是脸颊绯红，目不转睛。当下心中安定，遂坦然看了起来。



    杳月作为家中独女，前头两个哥哥，后头一个弟弟，自小便被父母如宝如珠般养到了十五岁。

    杳月偷偷打量着杨三哥愁云密布的脸，心里却想美国离法岭实在是太远了，离她的生活也太远。

    话音未落，只见周大老爷抬起就是一脚正揣在他的前胸上。大老爷怒火攻心，周蕴文未曾设防，当即被他一脚踹出灵堂，滚下台阶，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就这样一直等到半下午的时候，东北天黑的早，尽管西洋钟刚指向四点，但四周昏沉晦暗，隐隐有了夜晚的感觉。

    “那敢情好！”周太太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笑道，“丫头，劳烦你为了周姨跑一趟。我让我身边的青梅跟着你，有人问起，只说我头风发作下不了地，也没什么的。”

    为首的周大老爷一脸阴沉，眉间有掩饰不住的焦急神色。眼瞧着抬棺的时辰就要到了，吉时不能耽误，不禁又拿出帕子擦汗，咬咬牙，艰难开口道，“抬————”

    等他走进了月亮门，杳月和红玉这下都看清了，十分默契地齐齐“呀“了一声。显然惊讶的不止她们，宾客间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而她们杜家则不然。

    “听说了吗，周家那两个儿子也回来了。”红玉悄悄跟她咬耳朵。

    她虽是第一次见杳月，可十分亲昵地将她拉入怀中，将她从头到脚地夸了一通，“杜太太，我真羡慕你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可惜我没你有福气，生的都是讨命鬼！你说出了这档子事，小七在国外染上疟疾，说句不好听的，我家老三能做什么？可偏偏小七是他带出去的，如今老爷正在气头上，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红玉戳戳杜杳月，跟她咬耳朵，“这个就是周家老三，周蕴文。奇怪，周老七呢，他爹的丧事还敢迟到？”

    杳月是未出嫁的女儿，不必参与这些，远远看见红玉姐姐在连廊下跟自己招手，便连忙找她玩去了。

    《娇妻，觉醒的，懂？[民国]》

    周蕴文哽咽，强忍着泪水道，“入、土、为、安。”

    她早就听红玉说过了，杨益生最近的确不痛快，最近奉军在招空军，选上后能送到美国学习驾驶技术。他也想去，可偏偏老爹不让，只能胎死腹中。

    待发展至今也算家大业大，除却连绵成片的黑土地，杜家在镇上也有诸多商铺，光是长工便有百余人，实实在在当的起一句“家宅丰饶”。

    但暴雪来的极早，十月刚过半，辽河河面上就结了冰，又过了半个月，冰面厚的就可以骑马走车了。等到过年时，辽河上已是熙熙攘攘，挤满了牵着马车骡子拿着年礼走亲访友的人们。

    跟在母亲身后去周家吊唁那天，已是三月，然而法岭仍旧呵气成冰，冷得叫人坐在轿内也忍不住缩脖子。天色昏黄得很，母亲老道地下了结论：看这样子估计有雪。

    周蕴文将瓷罐端正放下，又冲着周四奶奶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列祖列宗在上，子弟蕴文不孝，照顾不周害七弟染病丧身异乡，今日携弟还乡，万望七弟……”

    在杜家，杳月跟奶奶最为亲厚。没事便爱到她院子去听她唠闲嗑。

    “混账！”

    杨家本是逃难至此，后因杨家二老爷到了奉军门下，因而鸡犬升天，杨家也成了法岭县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户。

    这雪貂围脖正衬雪景。杳月年轻，更何况死的又不是自家人。痛没落在自家身上，无论红白凑得就是一个热闹。杳月只暗暗祈祷，万望赶紧落了雪，让她好好显摆显摆这围脖才好。

    女眷中，周大奶奶护子心切，上前要护反被众人拦住；周三奶奶初闻噩耗，眼皮一翻就昏了过去。当即院内众人，扶的扶，劝的劝。待一碗参汤下去，周三奶奶一口气又上来了，转醒之后又是拉着众女眷哭作一团，哀嚎震天。

    周大奶奶长了张漂亮的圆盘脸，很是端庄大气，因保养得宜并不怎么显年纪。

    而如今世道慌乱，自从杜父有个读书时的同窗陪着清朝掉了脑袋，他更是愈发谨小慎微，唯求全家平安便胜万全。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一清瘦少年缓步走进内院，院内宾客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原本熙攘拥挤的内院竟以他为圆心空出一块。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杳月望了母亲一眼，见她笑着点头，心中疑虑便消，乖乖应了差事，便跟着青梅望前院走去。

    杳月乖乖喊他“三哥”。

    小孩子不会掩饰，只顾着惊喜下雪，却忘了身处葬礼，当即被人打了一巴掌，哇地哭了起来，被赶紧跑来的奶妈给带了下去。

    杜父谨遵旧训“女子无才便是德”，连字都不让她学，除了势必要将她培养成一极合格的大家闺秀，“不可有辱门楣”之外，再无旁的要求。尽管请了教养嬷嬷，也只是多个人盯着她的安全，并未有什么其他期待。

    二人耳语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个小孩惊喜地叫嚷了一声，“下雪了!”

    哦对，去德国的那两个是堂兄弟来着。

    “笨。”红玉给她轻轻来了一暴栗，“周家四老爷没了，当儿子的还不回来尽孝啊？那真是畜生不如了。”

    杳月乐了，从此成为奶奶最忠诚的信徒，这世间女子所求最大者也无非是觅得如意郎君，和和美美地过上一辈子。杳月也不能免俗。

    周家这遭虽不算丑事，却也难看。杳月跟着其他姑娘们一同避到偏房去吃茶。她走在队伍后头，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台阶之下，洁白雪被之上那口喷射状的猩红。

    1927年的冬天很是漫长，尽管二月初二便是新年，可黑土地上丝毫没有半点春日的气息。

    听父亲说杜家的祖先自唐朝建立安东都护府时，因做官的关系便举家出了山海关，这一住就是百余年，他乡成故乡。

    杳月立马了然，“就是跑到德国去的那两个啊？不是说周大老爷派人去捉了他好几次都没辙，怎么这回乖乖听话了？”

    杳月和红玉捂嘴偷笑。东三省的雪从来没有什么缠绵的意味，既然要下便痛痛快快的，转瞬地面已被簌簌白雪盖了厚厚一层，北风裹挟着雪粒子搅打到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庭院内的宾客纷纷挤到廊下等待。

    “三哥心情好点了？”红玉跟益生一母同胞，但年岁相差甚大，杨益生又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所以轻易不敢跟他造次。

    一下轿，撞入眼帘的就是周府满院素缟。门口的石狮子前襟各扎一大白花，亮的杳月眼睛一花。不知为何心下发虚，赶紧低着头跟母亲进了院子。

    杜母心领神会，“周老爷也是没法交代，他不打老三打狠点，你们族中众人也是不肯的。自己的儿子交到别人手里责罚，还不如让自己老子打呢。这世上还能真有不疼儿子的老子吗？”

    话音一出，却见一个小厮顶着涨红的脸跑进来，“回来了，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轿子晃晃悠悠停下来，杳月今日脖子上围的是伍瘸子裁缝铺新送来的雪貂围脖。

    风雪势头渐大，她们离门口又远，影影绰绰间只看到白茫茫中有个伶仃人影，慢慢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