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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后的重逢,他不得不承认,谢陵当真是个近乎完美的君子,他对于那场阴谋毫不知情,对于失散的弟弟情深义重。

    初盈的脸颊有些泛红,她没有说话,只忽然抱住了兄长的脖颈。

    初盈忙俯身过来,失声道:“兄长!是哪里痛吗?”

    他出身如此,却凭着自己的军事才能崭露锋芒,直到慕容部可汗心甘情愿地将他认了回去。

    少年森然道:“我要讨的债,实在太多。隐去名姓,才好扮上新角儿,叫他们全都一败涂地,一一偿还。”

    片刻后,他终于轻轻笑了。

    直到这时,初盈才茫然地回想起,其实,当初她并非没有意识到谢陵对她的变化。

    谢陵没课的时候,便整日与初盈呆在一起,哪儿也不去,或弹琴或赋诗,有时谈到兴起处,谢陵会为她讲上一整天,依旧眉眼弯弯,半点不觉得繁琐累赘。

    从此,谢隐在慕容赫面前是皇孙殿下,在东桓其余人面前则是慕容赫的养子,慕容隐。

    谢隐静静地看着她,眉眼不再似从前般冷锐,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温软。他带着一丝笑意,问:“怕那个坏人追过来吗?兄长不会让他得逞的。”

    谢隐等的就是这一刻。他顺势抓住初盈伸过来的手,脸色苍白,仍微微笑了一下,问:

    “兄长,你终于醒了……我好害怕,我怕……”

    这种温软的神色,这种怜爱的语气……像极了她记忆中的兄长。

    等她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谢承煊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谢陵背后。

    慕容赫笑问:“不报仇了?”

    初盈怔了片刻,睁大了一双杏眸,有些难以置信道:“……记不清?”

    反正慕容迦叶已经毫无价值,到了大梁也不过做个皇子妃,翻不出风浪,正好远远送走,压下这桩丑事。慕容部贵族这就操办起来,才生出了后来的许多事端。

    “兄长……我搞不懂你!自从你回来之后,有时对我冷如陌路,有时故意捉弄我,还有时……你不是说,要与我恩断义绝,两不相见吗?这么狠心的话,你都讲得出来……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好,我顺了你的意,去陆家席位,你却又、又……若不是你忽然发疯,你我怎会撞见太子那一档事,哪里会有现在许多事端!”

    他自少年起,便精通做戏,手到擒来。

    在姑藏部覆灭之前,曾流传过一个隐秘的传闻,道慕容赫的生母原本是姑藏部俘获的大梁女子,慕容部可汗一夜风流后便抛之脑后,根本不在乎他的生死。姑藏部最厌恶梁女所出的孩子,将其视为野种,慕容赫也一样,还曾做过卑贱的马奴。

    可是,他却为了自己,跳下茫茫江水。

    从此,谢陵仿佛也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开始逐渐过渡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变得成熟稳重,对初盈也更像是承担着责任的长兄,而不再仅仅只是相依相伴的哥哥。

    谢隐怔然。

    无助,疑惑,不甘,怨恨,嫉妒,再加上一丝思念,就足以诛心。

    初盈摇着头,哭着说下去:“……我怕你出事,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因为在他缓缓睁开眼睛时,手臂只是微微一动,伏在身边的少女便蓦地惊醒,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掌。

    当时一片打斗声,她躲在石壁后,只依稀听到“慕容”“姑藏”之言,那巫祝似乎认识谢隐一样。

    直到有一日,谢陵下学归来,初盈刚刚背下了一首好长好长的辞赋,高兴地扑进了谢陵怀里。

    但她从来没有说过,只是一如既往地乖顺听话。也是从那时起,谢陵开始对她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教她什么是“授受

    “兄长!”

    只是,兄长这副模样,太过于轻怜宠溺,初盈只有在小时候见过。那时谢陵的年纪也不大,约莫十五六岁,初盈小他三岁,白日养在他的独坐轩中,只有晚上会回归雪苑就寝。

    初盈正要追问,谢隐眉头一皱,闷哼一声,闭上眼睛。

    为什么谢陵能够光明正大地做谢家长公子,而他却要在东桓如履薄冰,连做梦都要咬紧牙关,生怕说了什么梦话,泄露身份。

    初盈急道:“我哪里还敢歇!京中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我原先以为,是太子要对慕容皇后下手,可是你暗中要我去求援,我便知道不对了——兄长是东宫门下,若真是太子有所谋划,你怎会丝毫不知?怎会背主求荣,投靠慕容皇后?”

    初盈醒来时,二人被冲到岸边,谢隐还昏迷着,可是手还死死地攥着她的腕子,一刻也不曾放开。

    江水冰冷刺骨,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挟着寒意入梦来,从始至终意难平。

    他说得轻飘飘,初盈却睁大了眼睛:“……人.皮.面具?”

    片刻后,他的神色波澜未动,道:“妹妹说得对,我自是不会如此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太子。”

    然而,慕容赫将她送走后,却还改头换面来到大梁京都。他救下谢隐,教他君子六艺,教他帝王心术,甚至于亲手教他武功,还要求他一定要一丝不苟地复刻每招每式。

    面对她的探究,谢隐只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听闻东桓有种人.皮.面具,那些人又是姑藏薄奚氏的余孽,兴许用了些奇淫巧术吧。”

    谢隐捏着她的肩膀,引她起身,坐在榻上,好和自己挨得更近些。他一下下地轻抚初盈的后背,掌心传来她随着呼吸的微颤。

    谢隐正将手臂搭在她后背,是个虚虚圈揽的姿势,闻言,也不禁有些心虚。

    从那天起,谢陵便不再就读于谢府的私塾了,而是进了国子监;兄长白日不在独坐轩,她自然也没有理由再呆下去。

    自从谢隐归来后,便冷待她,欺负她,捉弄她,甚至轻薄她。初盈怀疑过他的身份,认为他根本不是陪伴自己长大的兄长……

    脸颊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谢隐用指腹为她拭去泪水:“……傻瓜。我怎么舍得抛下你?”

    谢隐被慕容赫当做皇孙杨悯,带回东桓。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慕容赫的用心。

    唯有一人,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去模仿——他的兄长,谢陵。

    “是吗?……兴许是有些头痛,这些事情都记不大清了。我怎会对妹妹说出如此薄情的话呢?实在难以置信。妹妹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弄错了?”

    可是现在,谢隐想,其实,扮演谢陵也不错。

    谢陵一笑之下,便俯下身,抄过她的腿弯,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慕容赫教完他如何辨认手腕上的穴位,夺取兵器,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他:“从今以后,你就姓慕容了。你打算叫个什么好?慕容悯?”

    日光透过窗棂照过来,落在谢隐的侧脸上,平白多添了几分温柔。

    他刮了刮初盈的鼻尖,温柔道:“乖,你这几天累着了,睡一会儿吧,什么都不必想了,一切有兄长在。”

    谢隐见她松动,另一只手臂发力,将她带倒在榻边,正躺在谢隐身边,软语道:“无论如何,让妹妹动气成这样,都是兄长的错,兄长跟你道歉,好不好?幸好苍天垂怜,你不同我计较,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好妹妹,你先歇一会儿吧,好好睡一觉,再说别的。”

    初盈握着他的手,泪水终于涟涟而落。

    “对了,那人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那时的她,只是懵懵懂懂接受了这些变化,告诉自己,那是成长的必需。直到此刻,她重新在谢隐脸上见到这一丝熟悉的神情,初盈终于明白,原来,她是怀念的。

    谢隐的声音一顿,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的神色,旋即轻笑:“怎么?妹妹怕不是在担心……有人用这东西,混到你身边吧?”

    怀念她与兄长,亲密无间,密不可分的童年时光。

    “这种东西,都是特制的,材料又稀缺。姑藏人定然是盯了太子许久,才做成一副,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妹妹年纪小,操心倒是不少。”

    凭什么。

    初盈有些犹豫,试探着问道:“可是,他与太子一模一样……这天下,难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叫人连容貌、声音都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吗?”

    这让他更难以接受。

    那时的谢陵,便是像现在这样,对她温柔,怜惜,有求必应。

    谢陵抱着她,轻轻晃了晃手臂,宠溺道:“初盈聪敏,兄长早就知道你能背下的。”

    在她一如既往地张开双手,谢陵却站在原地未动时,她是失望的,是难过的。

    身量初初抽条的少年收起剑,淡淡道:“不,是慕容隐。从前种种,都隐去吧。”

    那时,慕容迦叶的母妃最为受宠,她正是最尊贵的公主。可汗死后,她与慕容赫争夺汗位,不死不休,却被慕容赫掀了老底,揭露出慕容迦叶根本不是可汗的亲生女儿。

    这天下,除了谢陵,还会有人如此待她吗?

    她便再没有见过谢陵对她露出宠溺的神色了。

    听到最后一句时,谢隐唇边的微笑一滞。

    初盈望着他,仿佛看见了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兄长。她的鼻尖顿时酸涩起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闷声道:

    那时,她的身量已经初初长成,颇露出了几分少女的雏形,不再是幼童了。只是那时的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此事一出,一片哗然,慕容迦叶终究因为血脉不够正统而落败。此事不大光彩,慕容部贵族都不愿张扬,恰逢姑藏部与大梁不睦,姑藏部便趁机提出要慕容迦叶代表整个东桓去和亲——大梁还正以为她多尊贵呢,怎知她实则是个生父旁了不知多少支的东西?

    初盈脸色一僵,谢隐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地喟叹,又像是对待稚童的宠溺。

    他不是谢陵,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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