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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神话中,所谓的八百万神明大多诞生于人类的信仰。

    这样的少年,她要怎样才能保护他?

    他不对她笑,那她笑就行了。

    日光偏倚,拉长了她独自一人的影子。

    她这样说。

    原本已经再生完整的双眼被再次挖出,只留下两颗血淋淋的血洞,艳红的血溅上额心暗淡无光的神纹,凹陷的阴影凿刻着他绽放血色的眉梢,无法凝固的鲜血下,瘦弱的手臂被硬生生撕裂开来,森白的骨头隐隐约约。

    ……

    生物的头颅同样拥有生命。



    ‘明日朝,要和我打个赌吗?’

    某一刻,她在空荡的和室里自言自语。

    黑暗中,他那颗隐藏于神躯中的神格若隐若现,在漆黑的海渊中闪着微弱且破碎的光芒。

    她只是坐在抬手就能碰到他的地方,轻轻将他放倒在自己的膝上,开始拨弄少年柔软而轻盈的发梢。

    她尽量绘声绘色地和他描述自己的旅途,她说自己见过多么漂亮的星星,穿过多么烂漫的花海,遇见过怎样形形色色的人。

    倾尽所有,耗尽全力,人类的力量也根本不足以修复神明的神格,但是,至少,能短暂地维持他已经重伤濒死的生命……

    那一天,当她重新穿过海渊,走到黑暗的尽头时,她看见的是须佐之男被妖魔抽尸踏骸的画面。

    这么说时,她眉眼平和,低垂的面容嵌在夏日的阴影中,神情万分地柔软。

    对于人类而言可以称得上可怕的神力在一瞬间化作电流窜上了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几乎在须臾间断了线。

    这类神明的本身和力量来源于人类的信仰,只要还有人信仰,祂们就不会消失。

    ‘归根结底,妖鬼们只是怕他回去后会招来毁灭的神军,若你能保证让他永远回不了高天原,它们应该也不是不能放他和你离开。’

    他不愿意和她分享自己这些年来的事,那就让她分享她的给他听。

    它们用尖锐的魔爪割了他的脖颈、刺穿他的喉咙,灼热的鲜血飞溅三尺,淌进浑浊的污流里,妖魔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杀死他,甚至用幻觉诱引他捏碎自己早已受损的神格自裁。

    冷漠变成了他的面具,无声无息的疏离无形中隔开了他们的距离,不愿再和她说话,不愿再对她笑,连声音都归于冷淡,他突然就变得陌生起来,与她十二岁那年记忆中的少年好像无法重合在一起。

    她的长发垂延,绯红的袴裙铺展一地,窗外,咸湿的海风吹动渐渐泛金的银杏叶,她突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明明就安静地坐在那,可是却呈现出一种放空的状态,若是远远望去,或许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洋娃娃,让她觉得一点都不真切。

    这一次被她抓回来的少年,比之前来得更加缄默。

    在清修的三年,她曾遇到过一只名为「首无」的妖怪。

    但是,有时候,人就算心脏停止跳动,呼吸不再起伏,其实也可能依旧活着。

    古时,这片饱受地震与火山灾害的土地就相当信奉自然的神明,悲观与消极刻在他们的灵魂里,民智未开的人类认为万物皆有灵,放置许久的器具物皿也能诞生灵识,小到一个缺了口的碗,大到一座沉默的山。

    ……最终,她只能选择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义无反顾正缘于你们神的不死不灭,就像他当时在海渊放弃了自己让我选择救人类一样,因为他拥有这样的特性,所以,他也并不能像人类一样感受到有人会因为他受伤而伤心痛苦的那种心情。”

    那副凄痛的画面让她险些落下泪来。

    很显然,他对那些不太感兴趣,或者说是对她现在这个讨厌的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他不和她说话,就由她来说。

    明日朝却并不在意。

    孕育他的雷霆与风暴作为这个世界生来就有的一部分是那么纯粹且强大,电闪雷鸣塑造了他能再生的神躯,来自天地的力量赋予了他不死不灭的概念,但是,他却比她想象中脆弱得多。

    但是,来自她身上的光亮也在那一刻化作治愈的暖色萦绕在他的周围。

    但是,明日朝选择了忽视。

    ——「活下去……」

    她出现的时候,妖鬼们已经砍断了他半截脖颈,正准备彻底砍下他的脑袋。

    ——「……好。」

    城池内,却是静侘的昏暗。

    古时,人们常以呼吸和脉搏的停止来判断死活,若是身体不再活动也与死无异。

    眼睛是会说话的窗户,但是当他看着她时,那双本该流光溢彩的金瞳却没有任何神采。

    斩首对即将去死的人来说,并非只是一瞬间就能轻松的事。

    明日朝告诉他,自己当年和他分开后就成为了天照大神的斋宫,还获得了奇迹般的治愈能力,这些年来她一直行走各地帮助有需要的人们。

睛俯瞰人间,注视着她的灵魂,无悲又无喜。

    他说,自己以前是为军队送信的信使,后来因为发生了些事被处以斩首之刑。

    她说:“须佐之男之所以会选择自断手脚逃跑,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死,能够再生。”

    ‘何必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呢?’

    开膛破肚已经不足以形容他那个时候的惨状。

    当他向明日朝提及生前被砍头的感觉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空白的表情。

    但是,须佐之男这样诞生于自然的神明显然不太一样。

    被迫躺在她膝盖上的神明不需要睡眠,自然也没有午睡的习惯,但是,这些天来,明日朝每到这个时候,都像要哄他睡觉一样,同他温声地讲故事。

    他说,被砍断头的那一瞬,痛苦的时间长度会被无限延伸,他当时先是感觉脖颈一阵火辣辣的疼,紧接着,整段整段的喉骨颈椎断裂,一圈皮肉撕扯开来,里边的神经血管抽丝剥离,整个头颅脱离身体……

    身首分离的妖怪曾经是人类,死后却提着头在行军经过的路上徘徊。

    耳边,有轻飘飘的声音在蛊惑她。

    手腕处被咬伤的伤口没有愈合得彻底,明日朝在清晨咳了两声后,才往须佐之男所在的和室走。

    威胁也好,哄骗也罢,做完这些后,她才像松了口气似的,在独自一人时以掌撑额,支在桌案上小憇。

    出云城外是明媚的日光。

    她说:“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你们神和人类是不一样的了。”

    他被困在锁链之中无精打采时耷拉的发丝,他抱膝垂首时青涩而沉默的眉眼,还有那看着她却不知何时变得失望又冷淡的目光。

    人的记忆就储存在那,感知疼痛的能力也来源于此。

    外界看来几秒钟的画面,却将所有的疼痛都浓缩在了那一瞬间,痛苦会在转瞬达到巅峰,疼痛将化作闪电,像火药一样在大脑内放肆地爆炸开来,在极度的痛苦中,时间会变得漫长又扭曲,而被密密麻麻凌迟的感官会因承受不住疼痛而变得麻木、空白。

    杀不死的神明被生锈的钝刀凌迟,那些破碎的伤口和肢体无数次地再生,又被无数次撕裂摧毁,永无止境的痛苦在海渊深处不断地上演。

    无法弑神的妖鬼就是这样折磨须佐之男的。

    还是少年模样的神明就算过了百年,也如人类的稚子般懵懂又纤弱,仿佛人间的苦难就足以杀死他。

    他无需仰仗人类的信仰就能存在,其力量的强弱本身大概也不需要人类来决定。

    于是,她下定了一个决心。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当时折返回去救须佐之男的记忆。

    为了杜绝他再有自残逃生的念头,明日朝还如实地告诉了他:“你的神格确实被我藏起来了,须佐之男,若是你再这样做,我确实不敢保证你的神格能不能好好的。”

    但是,来自神明的血能驱散瘴气,他最后的一点血流尽,被自身的神血浸染的少年就像一尊褪去了金箔的佛像,用活生生的肉|体化作了血淋淋的火焰,在地狱深处遍体鳞伤地燃烧。

    她的手探进了他胸前深深的伤口中,穿过了他温热的血肉,轻轻触碰了里边的神格。

    安静的夏日,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扑通一声,青蛙跳下池塘里的水,只要一闭上眼,须佐之男的脸就会在黑暗中浮现。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城池外,远山的蜻蜓停在壁龛上的花枝旁。

    若是放任不管,迟早会被侵蚀损毁。

    ——「就算只有你……」

    选择了让人类活下去而放弃了向她求救的神明,独自在血海涌动的深渊中承受痛苦与折磨,他的一切都被摧残得千疮百孔,失去血色的脸苍白得像被一层厚厚的寒霜覆盖。

    ——「须佐之男……」

    当她小心翼翼地捧住须佐之男那颗快要从脖颈上掉下来的头颅,当她颤颤巍巍地扶着他脖颈上那处还差一点就要彻底断裂的切口,当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血淋淋的脖颈重新覆上再生的肌肉,当她摇摇欲坠地看着他的头颅和被砍断的脊骨被再生的血肉连接时,她感觉自己就像在捧着一朵即将坠落枝头的山茶花。

    这一次,原本只是禁锢手脚的锁链在某种力量的帮助下层层构建筑成了坚不可破的牢狱,少年新生的眼睛得以视物,但是,云台上的窗被她残忍地封掉,原来明亮的和室变得黯淡无光,他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光明被她近乎蛮横地剥夺殆尽。

    对这一点有了切实的认知后,明日朝将重新带回来的须佐之男关得更严实了。

    这样的神明,她要如何才能拯救他?

    从那天起,她开始日夜都呆在须佐之男身边。

    但是,须佐之男都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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