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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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朝没有回答他。

    就算被卜定为斋宫，她曾经也对所谓的神明没有任何信仰，她常常觉得，如果有神明的话，那当初她的小猫被打死时，祂为什么没有回应她的祈祷拯救它呢？若是祈祷就能实现愿望的话，那世间为什么还会有苦难呢？

    闻言，他似乎自喉咙里发出了低迷的笑声:“天照的法则之下，可融不下你这样的罪恶。”

    安静纤细的身影低伏，手指在腥黏的潮水中紧扣，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来自头顶上如同宣判一般的笑声:“真可怜啊，明日朝，身为天照的斋宫，身为伊势的斋宫，却被祂如此抛弃，如弃敝屣。”

    最后，她遇到的是一棵樱树下的人。

    她看见斑驳的日光落下，对方幽紫而竖起的瞳仁下垂，其眼睫上的阴影好像蘸取了春日的新绿。

    明日朝歪头，垂首，长长的黑发落下，像一颗疲惫得即将烂进污泥里的草:“人死后都会去那里的，不是吗？死去的人去那里接受审判，洗清生前的罪业，然后喝下孟婆汤，继续轮回，转世……我听说地狱有十八层，第七层就是火海地狱，也许，那场火刑就是对我的惩罚……”

    泥土与露水的清香在鼻尖萦绕。

    “如今你与孤魂野鬼无异，只能匍匐在这片深渊底下，你也切身体会过了，若是再暴露在太阳下一两次，你怕是会神形俱灭，魂飞魄散。”

    她低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失去他的恐惧胜过对野外山林的害怕，她独自一个人试图在满山遍野中寻找到熟悉的村庄和那个少年。

    “我会赋予你真正的快乐……”

    她被那些熟悉又腥臭的潮水浸没，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疼痛。

    声音的主人虚浮在黑暗的半空，来自深渊之上的天光被再次遮蔽，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繁复矜贵的衣袂和银白的发梢。

    她甚至说:“是你吗？”

    世界重新回归原始的寂静与黑暗。

    不知何时再次出现的白蛇巨大得足以遮天蔽日。

    当他们的目光在静默的罅隙间对上时，她在某一刻突然就看清了他的脸。

    慵懒的、轻飘飘的。

    但是，却满含讥诮和幸灾乐祸。

    她只能选择前行。

    就像她过去多少个酣眠的梦境中感受到的一样。

    剔透，绮丽，像浮冰龟裂的大地。

    他高挺的鼻梁，他凌厉但并不冷硬的眉梢，他瓷白得透不出生动血色的脸庞……他的身姿明明看上去那么真切，可是睥睨她的目光，却无悲也无喜。

    他的模样那么深刻、那么深刻地烙印在她的眼中。

    恍惚间，死亡的镰刀好像再次架在了她身上。

    话音落下，她似有所感地抬眼，就见上方有近在咫尺的幽影，像纱雾一般朝她笼下来。

，可是却再也没有一滴眼泪。

    许久。

    她睁开眼，看见苍穹上的飞鸟掠过云层。

    “没有我，你连离开这里都做不到。”

    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的肉|身已经湮灭在天雷之下，如今残留在这里的，只是你的亡魂罢了。”

    直到她再次抱紧自己灼痛的身躯，问:“……所以，这是我的业火吗？”

    就此，她没有实体的身躯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躁动了一下。

    当眼前的少年突然消失，留下她独自一人时，她乞求命运不要捉弄她，不要让她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归处，她祈求神明，不要夺走她喜欢的少年。

    就此，某种奇异的圣洁与妖冶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诱惑人心的艳丽与疏离淡漠的冷冽那副身躯上融合得那么彻底和谐。

    初见时，他靠坐在一棵盛大的樱树下，其漆黑而带血的长发像蛇一样，在草地上凌乱地蜿蜒。

    “因为……”

    未尽的话音停在这里。

    耳边，树影窸窸窣窣地响。

    深渊中的火焰明明晃晃，最后熄灭在了一望无际的黑暗中。

    梦中，她躺在十二岁那年春末的山野绿地里，看见高高的蓝天之上，太阳悠游至头顶，送来了明晃晃的暖热和光明。

    下一秒，它垂下了雪白的头颅，在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消弥时，朝明日朝张开了尖利的镣牙和血盆大口，将惊愣的她一口吞下。

    与此同时，出现在她眼帘中的，不再是那道叫人趋之若鹜的光亮，而是一抹雪白的人影。

    她的目光、呼吸、心跳，乃至思考都被篡夺，恍神间，连恐惧与灼烧的疼痛都已远去。

    这次换他轻飘飘地问:“为什么？”

    他也不在意，而是任由银白的发丝摩挲额角，有浅薄的金在他的眼睫上流动:“你要怎么去？”

    曾经的记忆像小鹿一般火急火燎地奔来，撞进了她的心间。

    但是，她的愿望没有得到实现。

    他轻轻“哦——”了声，问:“你想去冥府？”

    这次，他终于出了声:“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她进入了一个梦。



    她见过那双眼睛。

    属于年轻男性的外形高挑而修长，缭乱荡漾的袖摆好似能兜尽一整个春日的落花。

    他们就这样对望许久。

    “从神明欺瞒的光辉中清醒吧，明日朝。”

    “你终于愿意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吗？”

    意识再次沉入黑暗前，她听到那样悲怜的声音在说:“天照播撒爱，却让你受此等酷刑。”

    对此，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只是空白地看着他。

    像雾和无根的花一般。

    这种感觉很熟悉。

    “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但是，打断她的是这样的声音:“你已经去不了那里了……”

    身上残留的疼痛告诉她，这并非是一个梦。

    因为眼帘中，自己一身白衣和绯袴，其十指纤细瓷白，完好无损，甚至连过去存在的茧都不复存在，这不该是一具被雷劈过、被火烧过的人类肉|体所能拥有的奇迹。

    “为什么我会遭受这样的痛苦？”

    那样的声音轻盈得不含一丝重量。

    现在想来，那或许一开始就不能称之为人类。

    回答她的，也是对方这样轻柔的言语：“因为你的太阳女神已经摒弃你了。”

    闻言，她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自醒来后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过去的时光中，某一刻，她偏头，朝身边的影子轻轻笑了。

    一条漆黑的细蛇在他的袖间游离。

    但是，渐渐的，那样的声音也小了。

    神圣，荒诞，危险，像一片浮沉在明暗交界处的羽毛。

    她如此呢喃。

    她看见他浅薄的唇线似笑非笑。

    她说:“为什么……”

    ——「你是神明吗？」

    但是迟了。

    纵使走到双脚发软，就算她柔弱的身体难以坚持几天，她也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

    但是，她自己再次祈祷所谓的神明时，是在十二岁那年的山间。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就算如此，我也要去到黄泉之国……”

    那是一个年轻漂亮到叫她失语的男人。

    他说:“你的肉|体已死，犯下罪行的灵魂却再也见不得光。”

    她见过那样的存在。

    相反，他则是不以为意地偏头，罗兰紫的眼眸微阖，下移，额前细碎的发丝划过额心菱形的金纹。

    对此，回答她的是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你确实已经死了，明日朝。”

    ——神明之姿不可直视。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一场残酷的火刑过后，她痛苦得失去知觉的瞳孔上翻，其空白而麻木的脸在某一刻抬起，她恍惚地望向了头顶上的裂缝。

    如雾般的发梢耷拉在他雪白的脖颈之上。

    轻轻地动了一下。

    理所当然的，她没有找到。

    之前说过，她其实并不信神。

    在静谧的深渊中那么清晰。

    黑暗化作细密的褶皱，在他雪白的衣饰上流动，高天之上的光亮被他遮挡吸收，化作了他眉间苍白如病态的冷雪。

    当对方的脸在眼中清晰呈现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的一切已经都不属于她了。

    那一瞬间，她骤然想起了一句话。

    她一个人走啊走，不断地往前走。

    远远的，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却能感受到他漫不经心的视线虚虚地落在她身上。

    然后消失不见。

    她曾经经历过。

    许久后，她才慢慢地支起身来。

    那是一副俊美细致到不似人类的皮囊。

    对方旦笑不语。

    属于它的声音虚渺而遥远，泛着非人的哀悯之意:“与其急着离开这里，不如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深渊之中，所有的光影好似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她愣愣地抬眼:“那我为何没有去地狱？”

    外形与人类青年相似的存在挑了挑眉，幅度并不大，但是细长的眼睫却陷入了深邃的眉骨下。

    纤细的竖瞳下移。

    此前火烧的疼痛已经麻痹了她的神经和大脑，初生似的懵懂和无知好像又回到了她身上，以致于就算意识到了对方的危险性，她在那一刻的目光也依旧直白得无畏又无惧。

    有人说，人类在痛苦到极致的时候会自动屏蔽感知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