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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三两老眼狐疑，看了看垂手侍立身旁的朱君义，缓缓道：
“三两兄，天下人不都是如此，何独汉南？”
汉南郡北接江夏，东近西陵，西锁赤壁，南控武陵——是荆襄九郡里一等一的形胜之地。历代郡守用心，把这十里亭修缮的高大敞亮，万不敢慢待了过路的高官大贾。
“《晋田令》，那是今年新出的《口税法》。譬如一家五口，男女二人耕种，男耕田70亩，女30亩，百亩年出300石粮。以往朝廷要征180石粮，今年提到了200石。三两兄，那又如何？”
“老将军看着仍矍铄，不老，不老。我的饭量却小多了，一餐也喝不尽小半碗米粥，这二年眼也花了，看什么都觉模糊。老将军，三两却是真老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如今却不同了。如今朝廷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百姓人人有‘时日曷丧’之怒，大晋兴亡，如今只差一个火花。我只看见眼前这些汉南的百姓，人人已经没了活路……”
“老将军，老夫明白。东军成军至今，实力尚未轻露；现在是关键的哏节，我军必要亮好这个相……”
“君请直言。”
今日亭楼朱门大开，门后的影壁上一排四尺长宽的琉璃窗子。落日穿过琉璃，洒下五色的光斑，如梦似幻。天时不晚，廊中却早早掌了亮，百十只华灯，把庭院的每个角落都染作澄黄。
“老将军，我祖籍汉南，一世人，从没离开过这个郡。这次北府叛军在郡里掀起这场兵祸，我活了七八十年，从未见过这么乱……”
“探马昨来相报，北府乱兵今已集结汉南郡东，不日间，我东军将对乱兵发起合围，势必一战而擒杀贼首；可是三军连日转运，血战至今，食少粮乏。此次我动用主力精锐，与刘寄奴汉南交手，意义不同寻常；姚秦、桓玄、晋室……近来各方与我东军都颇多密信往来，人人都在看着呢……”
谢琰沉默了。沉默良久，老将徐徐道：
老谢抚额长叹，缓缓站了起来：
“他们前面的部队打光了，转眼又能在郡里拉出来千人万人的投军百姓，接着打。山林里避难的汉南人，一看见白直旗号，纷纷掏出怀中存粮，箪食壶浆……那些北府将军还把我来不及带走的家资分拨给寒苦流民，曲阳岭上，密密麻麻，帮那北府运送军械草料的汉南穷鬼，比他兵丁人数还多！我活了八十年，从没见过大晋有这样的队伍：他们嘴里喊叫的东西令人生怖，你听过他们喊的什么吗？他们喊，‘诸公衮衮，纡青拖紫；天下皆右，我独袒左’（指讨伐桓玄乱兵的东军、历阳军东逃赤壁，白直军独独左西而行）。一把刀，一把米，一个口号，就能让路边一个濒死的乞丐浑身震颤，不顾生死地加入他们一起冲向战场……老将军……北府此人不除，我辈还有活路么？我辈儿孙，还能有活路么！”
江这边的汉南码头，名为十里亭。十里亭中，建有几座供给沿途官员、客商停船停宿的小楼，朱家沿江远迁京城，今日就在这里下脚。
“不是借我长孙的吧？老将军，谈好的婚事，总不能改成招赘？”
“我汉南郡是九州的交衢，郡里百姓自古心眼多，民风也诈妄；外人骂我郡人，说我们‘天上九头鸟，地下汉南佬’。纵如此，我当了数十年的沌阳土官，却觉得汉南百姓多数也是老实的。”
谢琰啜了口热茶，淡淡道：
朱氏家主一声哀叹：
谢琰拈须大笑：
“你给汉南的几家高门打了个好样儿……打完这仗，咱东军也在荆襄站稳了脚跟，会稽的地盘很快也能连成一片了……君义是我大儿子的乘龙快婿，也当我谢琰的亲孙子看；从此以后，我谢家与你朱家，损则同损，一荣皆荣！”
“朝廷正在想法救济汉南百姓，一面从西陵郡向汉南运粮，一面征召江东奴兵，补充我东军兵力。”
“三两，你我相识三十余年了，不必客套。我可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我谢家孙女婿的。君义，还记得老夫么？”
“在汉南为官，只要明面上不太过分，百姓就会觉得你是个好官。贪了钱，但凡拿出千分之一来设个义仓，百姓就会把你看做青天老爷。这里的百姓有的连姓也没有，名字可以是二蛋三丫，像我，我朱某小字三两，‘朱泉’的大号还是发迹后起的——此间百姓，不知道什么是自我，脑子里除了田地就是炕头，并且祖祖辈辈讲究惯了尊卑有别，不出头，不惹事，见到冠冕就着急跪下来磕头……”
“陈郡谢氏，三朝清流，能看中我朱家，是我朱家九世修来的福报。朱泉情愿献上半数家资，一如三十年前故事……”
朱氏家主向远来的老者深深一揖：
“乱得过秦人南下时么，乱得过那胡虏陈兵百万、投鞭断江之时么？”
“三两兄，今日之晤，我是来向你借东西的。”
满座大笑。
“邪不胜正，此乃天之道也。汉南之乱终平，谢将军岂有不胜之理！”
谢琰拱手道：
“年缴180石粮，一户农家，月得不过10石粮。以五口计算，每人每月所得不过2石粮。前朝诸葛丞相将死之时，日食8升米，每月犹食2石4；以前这晋税，每月给百姓留下2石的米，是将南朝小民框死在温饱线和生死线上。现在——”
“此间贱民，早已习惯了被当做牛马一样牧养，甚至乐于被当做牛马一样牧养。”
老来不愿风尘起，只想闾阎观太平。
“《口税》不只多征了20石粮，还立下许多新名目：算赋钱、丁口钱、市租钱、酒租钱、布租钱、柴用钱。以往给百姓留下2石粮米的收入，人要温饱却差了4升米。为了这4升米，南国百姓家家勤俭、户户奔波，为了多赚这4升，不惜到高门富户里佣耕作婢、补贴家用——更没了自我思考的时间，更不会有精力去反对郡守官吏的牧民驭民。”
“我举家逃出沌阳，一路奔来郡东。沿途所见，北府的兵丁像滚雪球一般——”
“老将军，是这样。将军忙于军务，知晓朝廷今年新出的税法么？”
“汉南的流官太多，许多京中子弟往往在郡里挂个名，历练没有三年五载就调回了中枢；本地又无强盛世家。外人治汉南，施政难免过硬，因此郡里一代代的百姓早已习惯了官吏们的苛虐。”
老谢微笑道：
“能脱身囚笼外，实乃真英雄；肯救人陷坑中，便是活菩萨。我谢琰不怕红脸关公，怕只怕抿嘴菩萨……三两兄，你能答应扶持东军，我就放心了。”
“不似年少时斗米斗面的去吃了，如今一顿饭将将造三个馍馍；酒也不敢多饮，常觉胃寒。三两兄，你呢？”
年轻人微微低着头，笑容中带了三分谄色：
入内堂，分主客落座。老家主朱三两亲自传了茶，久久凝视着谢琰的满头雪发。三两道：
“不是一个乱法。”
江边亭楼连绵十里，门涂朱砂，户嵌金铆，光彩一照，十里长亭熠熠生辉。
谢琰握起朱氏老家主的双手，眼神示意那家主身旁的年轻人搀了。老谢微笑道：
汉南郡的北边、东边，隔着一条长江，与江夏郡毗邻。www.yulishu.com过了郡东的江，远远可以看到一座野山，那山便是白雉山。
来者正是东军主将谢琰。
朱三两的老脸上显出一丝欣慰：
一老一少，躬身亭前，终于等到贵客临门。
“都说荆襄风物，彬彬不亚江东，今日是见到了。三十年前我到汉南驻军，你家阿翁还没有现在的家业，沌阳南郊，仓里只放着两囤米——我去和你阿翁借粮，三两这老家伙，二话不说就拿出了一半！那时你才满月大，他抱着你这长房长孙给我看……朱三两，那年你刚当了田官，尚未娶那么多老婆，如今是子孙绵泽了，好家伙，也成了二三百人的老祖宗！”
“老将军，这些年饭量怎么样？”
朱氏家主连三摆手，赶忙起身，颤巍巍回了一揖：
“谢老将军戎马倥偬，百忙之中，拨冗来关照我朱家，使朱泉感激不尽。”
“万里南朝，谁人不识谢门宿将！将军头似雪，步如风，骑白马，挽硬弓——自幼日日听我家祖君讲起将军的淝水英名，君义只恨文士出身，无缘侍奉老将军帐下。”
] 朱三两老眼狐疑，看了看垂手侍立身旁的朱君义，缓缓道：
“三两兄，天下人不都是如此，何独汉南？”
汉南郡北接江夏，东近西陵，西锁赤壁，南控武陵——是荆襄九郡里一等一的形胜之地。历代郡守用心，把这十里亭修缮的高大敞亮，万不敢慢待了过路的高官大贾。
“《晋田令》，那是今年新出的《口税法》。譬如一家五口，男女二人耕种，男耕田70亩，女30亩，百亩年出300石粮。以往朝廷要征180石粮，今年提到了200石。三两兄，那又如何？”
“老将军看着仍矍铄，不老，不老。我的饭量却小多了，一餐也喝不尽小半碗米粥，这二年眼也花了，看什么都觉模糊。老将军，三两却是真老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如今却不同了。如今朝廷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百姓人人有‘时日曷丧’之怒，大晋兴亡，如今只差一个火花。我只看见眼前这些汉南的百姓，人人已经没了活路……”
“老将军，老夫明白。东军成军至今，实力尚未轻露；现在是关键的哏节，我军必要亮好这个相……”
“君请直言。”
今日亭楼朱门大开，门后的影壁上一排四尺长宽的琉璃窗子。落日穿过琉璃，洒下五色的光斑，如梦似幻。天时不晚，廊中却早早掌了亮，百十只华灯，把庭院的每个角落都染作澄黄。
“老将军，我祖籍汉南，一世人，从没离开过这个郡。这次北府叛军在郡里掀起这场兵祸，我活了七八十年，从未见过这么乱……”
“探马昨来相报，北府乱兵今已集结汉南郡东，不日间，我东军将对乱兵发起合围，势必一战而擒杀贼首；可是三军连日转运，血战至今，食少粮乏。此次我动用主力精锐，与刘寄奴汉南交手，意义不同寻常；姚秦、桓玄、晋室……近来各方与我东军都颇多密信往来，人人都在看着呢……”
谢琰沉默了。沉默良久，老将徐徐道：
老谢抚额长叹，缓缓站了起来：
“他们前面的部队打光了，转眼又能在郡里拉出来千人万人的投军百姓，接着打。山林里避难的汉南人，一看见白直旗号，纷纷掏出怀中存粮，箪食壶浆……那些北府将军还把我来不及带走的家资分拨给寒苦流民，曲阳岭上，密密麻麻，帮那北府运送军械草料的汉南穷鬼，比他兵丁人数还多！我活了八十年，从没见过大晋有这样的队伍：他们嘴里喊叫的东西令人生怖，你听过他们喊的什么吗？他们喊，‘诸公衮衮，纡青拖紫；天下皆右，我独袒左’（指讨伐桓玄乱兵的东军、历阳军东逃赤壁，白直军独独左西而行）。一把刀，一把米，一个口号，就能让路边一个濒死的乞丐浑身震颤，不顾生死地加入他们一起冲向战场……老将军……北府此人不除，我辈还有活路么？我辈儿孙，还能有活路么！”
江这边的汉南码头，名为十里亭。十里亭中，建有几座供给沿途官员、客商停船停宿的小楼，朱家沿江远迁京城，今日就在这里下脚。
“不是借我长孙的吧？老将军，谈好的婚事，总不能改成招赘？”
“我汉南郡是九州的交衢，郡里百姓自古心眼多，民风也诈妄；外人骂我郡人，说我们‘天上九头鸟，地下汉南佬’。纵如此，我当了数十年的沌阳土官，却觉得汉南百姓多数也是老实的。”
谢琰啜了口热茶，淡淡道：
朱氏家主一声哀叹：
谢琰拈须大笑：
“你给汉南的几家高门打了个好样儿……打完这仗，咱东军也在荆襄站稳了脚跟，会稽的地盘很快也能连成一片了……君义是我大儿子的乘龙快婿，也当我谢琰的亲孙子看；从此以后，我谢家与你朱家，损则同损，一荣皆荣！”
“朝廷正在想法救济汉南百姓，一面从西陵郡向汉南运粮，一面征召江东奴兵，补充我东军兵力。”
“三两，你我相识三十余年了，不必客套。我可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我谢家孙女婿的。君义，还记得老夫么？”
“在汉南为官，只要明面上不太过分，百姓就会觉得你是个好官。贪了钱，但凡拿出千分之一来设个义仓，百姓就会把你看做青天老爷。这里的百姓有的连姓也没有，名字可以是二蛋三丫，像我，我朱某小字三两，‘朱泉’的大号还是发迹后起的——此间百姓，不知道什么是自我，脑子里除了田地就是炕头，并且祖祖辈辈讲究惯了尊卑有别，不出头，不惹事，见到冠冕就着急跪下来磕头……”
“陈郡谢氏，三朝清流，能看中我朱家，是我朱家九世修来的福报。朱泉情愿献上半数家资，一如三十年前故事……”
朱氏家主向远来的老者深深一揖：
“乱得过秦人南下时么，乱得过那胡虏陈兵百万、投鞭断江之时么？”
“三两兄，今日之晤，我是来向你借东西的。”
满座大笑。
“邪不胜正，此乃天之道也。汉南之乱终平，谢将军岂有不胜之理！”
谢琰拱手道：
“年缴180石粮，一户农家，月得不过10石粮。以五口计算，每人每月所得不过2石粮。前朝诸葛丞相将死之时，日食8升米，每月犹食2石4；以前这晋税，每月给百姓留下2石的米，是将南朝小民框死在温饱线和生死线上。现在——”
“此间贱民，早已习惯了被当做牛马一样牧养，甚至乐于被当做牛马一样牧养。”
老来不愿风尘起，只想闾阎观太平。
“《口税》不只多征了20石粮，还立下许多新名目：算赋钱、丁口钱、市租钱、酒租钱、布租钱、柴用钱。以往给百姓留下2石粮米的收入，人要温饱却差了4升米。为了这4升米，南国百姓家家勤俭、户户奔波，为了多赚这4升，不惜到高门富户里佣耕作婢、补贴家用——更没了自我思考的时间，更不会有精力去反对郡守官吏的牧民驭民。”
“我举家逃出沌阳，一路奔来郡东。沿途所见，北府的兵丁像滚雪球一般——”
“老将军，是这样。将军忙于军务，知晓朝廷今年新出的税法么？”
“汉南的流官太多，许多京中子弟往往在郡里挂个名，历练没有三年五载就调回了中枢；本地又无强盛世家。外人治汉南，施政难免过硬，因此郡里一代代的百姓早已习惯了官吏们的苛虐。”
老谢微笑道：
“能脱身囚笼外，实乃真英雄；肯救人陷坑中，便是活菩萨。我谢琰不怕红脸关公，怕只怕抿嘴菩萨……三两兄，你能答应扶持东军，我就放心了。”
“不似年少时斗米斗面的去吃了，如今一顿饭将将造三个馍馍；酒也不敢多饮，常觉胃寒。三两兄，你呢？”
年轻人微微低着头，笑容中带了三分谄色：
入内堂，分主客落座。老家主朱三两亲自传了茶，久久凝视着谢琰的满头雪发。三两道：
“不是一个乱法。”
江边亭楼连绵十里，门涂朱砂，户嵌金铆，光彩一照，十里长亭熠熠生辉。
谢琰握起朱氏老家主的双手，眼神示意那家主身旁的年轻人搀了。老谢微笑道：
汉南郡的北边、东边，隔着一条长江，与江夏郡毗邻。www.yulishu.com过了郡东的江，远远可以看到一座野山，那山便是白雉山。
来者正是东军主将谢琰。
朱三两的老脸上显出一丝欣慰：
一老一少，躬身亭前，终于等到贵客临门。
“都说荆襄风物，彬彬不亚江东，今日是见到了。三十年前我到汉南驻军，你家阿翁还没有现在的家业，沌阳南郊，仓里只放着两囤米——我去和你阿翁借粮，三两这老家伙，二话不说就拿出了一半！那时你才满月大，他抱着你这长房长孙给我看……朱三两，那年你刚当了田官，尚未娶那么多老婆，如今是子孙绵泽了，好家伙，也成了二三百人的老祖宗！”
“老将军，这些年饭量怎么样？”
朱氏家主连三摆手，赶忙起身，颤巍巍回了一揖：
“谢老将军戎马倥偬，百忙之中，拨冗来关照我朱家，使朱泉感激不尽。”
“万里南朝，谁人不识谢门宿将！将军头似雪，步如风，骑白马，挽硬弓——自幼日日听我家祖君讲起将军的淝水英名，君义只恨文士出身，无缘侍奉老将军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