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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万人渡江时,是个早晨。那天天光很暗,衬得对面军阵乌压压看着更暗。

    到最后,七万干躺了三十万。

    阿黑问石头,道:

    “父亲,有人趁夜劫营,外帐里杀了一圈,转头又往东去了!”

    等那敌国皇帝神志清醒时,已经回到了他的明光殿中。

    “我也追随在我兄长的左右,伴他蹂躏敌阵,伴他威震四海、所向披靡。那时,我身上没有门户之计,更没有承担家族兴盛的重任,尽可以,问心无愧地站在百姓身前……”

    那匹白马太快了。

    保境安民的王八二蛋们都跑光了,只有黑子统帅着这支孤军,石头是他的副手。

    “石头,我尊敬他建立的国家。我尊敬的到底是什么?我尊敬的,不是他的嗜杀好战,不是他的骄兵强横。我所尊敬的,是一个心系天下的男儿尝试着建立的、一个寒庶子弟有晋身之阶的、不分民族的,一个自信而强盛的国家——”

    “旧日麾下,几人还在?半已封侯,半已不归。阿晦,我梦见的这位故人,他对天下失了望。此生,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阿晦,还没睡么?”

    敌阵突遭溃乱,对面主将的命令无法传达给士卒;敌兵耳朵里,人人灌满了大败的讯息——士兵们开始自相践踏。

    “兄长,我们已经击溃了敌人的心脏。这一拳打的漂亮,我们打出这一拳,免去了几十年中敌人挥来的许多拳。”

    狂风卷敌阵,吹彻了哥俩的金鼓;三十万敌望风而靡,沿途禽鸟伸长脖子啭个不停,把二重奏的喊杀声唱得响亮。

    老将衷情未尽,帐外忽然乱起刀兵。

    阿黑说,我们身后是一千多万黎民百姓,百姓们箪食壶浆,人心在我,仁者无敌。

    “我有时,羡慕你和阿混这样的少年郎。我常常怀念自己年少时在淝水的那些时光,那时有百万胡虏截江而下,诸公南窜,我辈独行。那时节,我的兄长一呼百应,天下豪杰,云集影从——”

    一个鱼跃,他拽住白马的笼绳,单手捺一捺那马头,竟将白马拦颈放倒。

    可是阿黑不信命。

    石头想,若没有敌将的缰子赘着,这白马奋起来一对雪蹄,蹬两蹬便能踏出九重霄外。

    “将军。”

    汉南郡东郊,东军中军帐。

    老将并未回答,自顾自拨弄着手中弓弦,索寞地出了神。

    黄云如屯夜月白,箭痕刀痕满枯骨。

    “我尊敬他。”

    而那对面的皇帝,身披重铠,腰间佩着的是一长一短的两把宝刀。

    “将军,桓玄不在西陵,西军乃在赤壁。我军踟蹰汉南已久,到底何时才能打完这仗?”

    “……”

    老将又是一声太息,将长弓横置膝前,抚弦而悲:

    “敌虏而已,有何可敬?”

    “我们真的获得胜利了?好……好!兄弟,现在太平的大晋怎么样了,大晋的百姓怎么样了?”

    天下人都说,这七万临时组成的土鸡瓦狗们,注定要把性命留在那条河边。

    阿黑与那皇帝,从鞍上厮杀到马下;忽然羽箭一声响,皇帝瞬时麻软了膝盖,再站不起身来。之后,皇帝被人扶上鞍子——

    看到敌将跌下白马的一刻,皇帝龙颜大怒,竟敢孤身振策,抽刀杀入我军。

    “石头——我的同袍,我的兄弟!你告诉我,敌人到底被打退了么?”

    河这边,满打满算,挡那三十万虎狼大兵的,稀拉拉不足七万。

    但见胆壮乱须白,一身金疮蠹体骸;淝水旌旗犹入梦,睡前歌舞不开怀。

    就连一世不败的阿黑,也只能将将打他个平手。

    阿黑挽着那匹白马,拍拍石头的肩膀,把马缰交到石头手中。

    皇帝的胸口传来一阵剧痛,那是石头圆张大弓一箭扎进去的白羽……

    阿黑说:

    阿黑说,我们帮百姓抵挡虎狼,上天都感动了。做老天爷真他娘的爽啊,老天爷想让我们赢,我们竟然真的赢啦!阿黑大笑轻狂,意气慷慨;阿黑说,石头,今天,你就是救世主,我就是老天爷。

    老将从墙上取下一把大弓,漫不经心地校准着弓弦。

    三十万敌人人胆寒,在敌兵心里,一草一木都是哥俩的友军。

    投鞭断流,号称百万;这三十万众,已经吓破了南国满朝文武的胆。

    阿黑亦笑:

    “前夜本想向将军禀议些事情,赶上大飨诸将,宣明不胜酒力,故此缺了席。夜半时分,见将军的军帐里长亮着灯火,故此又来冒昧请见。”

    北风吹河风浪黑,铁马千群凝一色。www.yixianwx.com

    “不必多念。将军一生戎马,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多出万户之侯。将军确是行军劳苦了,等回京后,自会与旧友重逢,还当笑谈杀场,把酒言欢。”

    他失去了他的双刀,也失去了他的三十万大军。

    战马仆地,敌军猛将倒压在马腹下面,绝望着被阿黑杀鸡般拧断脖子。

    ……

    “谢琰!你当真不记得他了么!”

    那一天,老天爷都跟哥俩站在一起。

    阿黑看着沉默的石头,笑声更大了。

    惊觉而醒,原是一梦。

    于是石头引开手中强弓,疾驰白马,寸步不离阿黑左右。

    此时这位东军老将,披貂裘而惊起——

    “我要追杀敌人的皇帝。石头,随我去!”

    “一个让虐民欺心的世家大族瑟瑟发抖的国家,一个让世间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的国家!”

    那敌国的皇帝,双刀纵横,意气挥洒,我军人马辟易——

    老将叹息道:

    此时,对面三十万众乌压压地拥挤在河边。

    “什么人?”

    那马苍老到齿牙萧索,毛却是一刷儿的纯,不见半根杂色。老将挟弓刚上马背,这匹烛夜千里雪,咯噔噔两个蹄子扬到天上,转瞬就飞出了营壁。

    前夜有二八美人舞于帐中,将军沉醉,枕戈酣眠。

    石头从未见过这样快的马,那白马疾如风掠,奔走如虹,千里如电。

    阿黑向石头缓缓走来,阿黑眼中,却看不到半点胜利的喜悦。

    谢混、谢晦片刻也点起大兵:

    河那边,三十万人,排成密密麻麻的军阵;他们跺一跺脚,南天都能震塌。

    “将军所念到底是谁?”

    敌将空有好马,可惜遇上了阿黑。

    “阿晦,我做了场梦,梦见一位故人。”

    只有哥俩孤注一掷,硬着头皮,狂叫着杀向大河对岸。

    “随老将军追击敌军,不许轻放一人!”

    那敌将左冲右突,杀死了哥俩好些个同袍手足;哥俩的攻势被迟滞了,那敌将,眼看着也激起了对面三十万众反攻的冲动。

    “我的一位族中兄长。阿晦,你早早的没了父亲,和我儿子阿混自幼一起长大;我和我这兄长也是如此。谢家子侄众多,你是我的孙辈,我孙辈又有一百二十多人;阿晦,你知我为何独独喜欢你?你便是年少的我。”

    一人忽然掀帐而进,是个男生女相的白皙少年。

    血海横流之间,石头问阿黑,敌兵人多势众、占尽上风,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这样不战自溃了?

    “石头!石头!”

    “兄长……”

    胜利的欢呼声中,阿黑手捉双刀,浑身浴血。

    “将军!”

    耳听筚篥飒飒,开帐腥风滚滚;一瘦弱将军慌张张奔进帐中,头顶的鹿皮武冠都掉落地上,把个卵子大的翠玉冠饰摔作八瓣儿:

    那一天,就连北风都帮他们,就连鸣鹤都帮他们。

    石头傻笑着,道:

    石头心中,不,是在当时天下人的心中,阿黑是无敌的。

    皇帝的怒马在汹涌的兵潮里跳跃,他的骑兵卫队拼尽了三生之力,勉力为他劈出一条血路,而后全军淹没在阿黑部下的乱刀里。

    少年郎步履轻缓,在主将的案前深深一揖:

    “石头,你得帮我找个人。”

    阿黑道:

    老将快步跑至帐前大纛之下,圈指打声哨子,平地闪出一匹白马。

    敌人一名大将为了挽回败局,骑一匹白马,抱着必死之心跃入了阿黑和石头冲锋的军阵里。

    双刀却不见了。

    阿黑淡定地看着敌将向自己策马冲来。

    “我惋惜没有亲手杀死那敌国的皇帝,我又怕,怕那皇帝真的就此死去。”

    他的堂弟石头也不信。

    “那人失踪了,走失于大晋太元八年,音讯全无。这一年,他患了重病,走失于淝水水岸。石头,那人你认识的!你……你不记得他了么?”

    当那颗头颅在七万孤军的欢呼声中被高高抛起时,三十万敌军,陷入了彻底的溃败。

    “还是为了西陵的事吧?阿晦,不必多言了。我军现在缺粮短草,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待打完了仗,把米谷加倍还给那些小民就是了。”

    “石头!你不记得他么!!”

    “敌虏而已,有何可惜?”

    “阿混,整军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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