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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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那谁里谁外啊？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老的叫康术德。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