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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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蔓不动声色地调整好自己，昂首挺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来办理入职手续。”

    “那还不快跟上？”

    就是人挺稚气的                                                。不但弯腰凑得很近，还自来熟地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喂，走不走？”

    黎蔓淡淡地蹙眉，“什么是哈斗？”

    黎蔓有些高兴，筒子楼邻居都说和平饭店名气大，待遇稳定，看来不假。有了这份工作，她和妹妹应该可以在上海扎根了。

    旁边几个同事闻言立刻小声吐槽起来：“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客房部布草、打扫卫生查的都是空房。再说了，我们洗衣房又不查房……”

    但她不会因此觉得窘迫或自相形惭的。更不会感到抱歉。

    黎蔓由于出门没带伞，只好顶风艰难跋涉。

    “冷脸美人，正常。她不笑酥半爿。她一笑整个人酥烊掉。”

    “您好，请问有预定吗？住宿，开会，用餐，还是吃哈斗？”

    阿婆头发花白，穿老式盘扣棉袄。阿嫂是她儿媳，短靴，长袜，呢子套装，满头卷发同松坂庆子一式一样，见了谁都笑眯眯的。

    赵经理扫视一圈，提着嗓子训话：“……不尊重人是服务行业大忌。虽然客人没有说明具体是哪个员工，但这是决不允许再次的事情！身为和平饭店的一份子，全体员工的一言一行，代表着酒店的形象和荣誉。如果被我抓到客房部有谁操作不规范，整个楼层一起扣罚。希望大家互相监督学习。”

    在雪幕的映衬下，周围百年建筑和少年清俊挺拔的背影相得益彰，仿佛玻璃八音盒里梦幻的童话世界。

    在走廊等待片刻，赵经理很快从尽头的办公室里出来了。赵经理瓜子脸，保养得很好，穿戴也十分精致，一双眼睛凤姐似的威严。

    高级百货商场连外墙都装点得奢靡生香，高档写字楼外企白领丽人衣着光鲜、行色凌然。

    “知道了。你先去上班吧。”

    店里吃粥赠自家霉豆腐，酱瓜蟹糊黄泥螺一小碟只要两毛。有口皆碑，生意兴隆。巴掌大小吃店里外都是附近居民，都爱围着阿嫂调侃，“冷不冷，穿格么漂亮寻几个老倌？”

    晨光朦胧中，筒子楼弥漫一股着潮湿阴凉的灰尘味。www.luhuage.com

    三三两两行人擦肩而过。耳畔响起瓷质弦音：“到了。就是这里。你自己进去找得到吧？”

    大概走了快半个钟头，天色越来越昏暝，她指尖冻得苍白，簌簌雪子扑得脸生疼。好在滇池路已经到了，摩天高楼拔地而起，上海滩最恢弘磅礴的万国建筑群落近在咫尺。

    “骗鬼，没儿没囡，年纪轻轻，不寻不可能。”

    主管跟在后面，十分干练地拍拍手，“集合了集合了。”

    筒子间洗手间巴掌大，寒暄几句后，舅妈拎着开水，带他们去宽敞、热闹的水房洗漱了。黎蔓留下戳开水泡饭，切油条倒酱油，夹霉豆腐。

    街头巷尾晨练，吃早餐，买卖。街边早餐店、杂货店、小吃店、理发店、糕饼店、布料店各色招牌鳞次栉比。

    “男人就是肤浅。好相有啥用？照样只能做服务员！”

    其中服装店内挑选衣裳鞋袜的顾客穿着最考究，打扮最入时。

    整栋楼外面看着寂静，里面呆着耳朵吵炸。

    “暂时忍耐下。吃住费用都是平摊的，属于搭伙生活，不需要看脸色，不用拘束，凡事有我。”

    门僮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正要说什么，后头忽然传来男生清冽活泼的声音：“他们员工要走在后门那条路，我正要过去，你要不要一起？”

    黎蔓披上大衣，“不需要等。我认得路。”

    街角处一家海派西餐屋开业。门口用大喇叭推销：“双人份老三样实惠套餐，只要廿块。只要廿块，还送一份面包。”

    当她经过一个非常温暖明亮的橱窗时，忍不住扭头看了几眼。是个布置得挺有腔调的裁缝店，橱窗里摆着穿抹胸裙的模特，标价380。

    训完话，当值的客房服务被留下了来，“介于还没查到究竟是谁得罪了719套房那位贵客，大家都警醒点，如果他在房间的时候叫客房服务，让新员工去。领班带一下。”

    黎蔓没有参与，换好工服，在穿衣镜前仔细地检查了仪容仪表后，径直走出更衣室。

    说完，她裹紧围巾，迎着凛冽寒风，朝光亮处走去。

    他们都穿着体面的制服，个个精神饱满。

    黎蔓接过油条正要走，突然被阿嫂拉住，“我人老珠黄了，寻个屁。侬有登样小歪可以给阿拉小娘介绍。”

    周萦之吃了炮仗似的，一把推开：“不吃。我家没有吃油条的习惯。明早嫑去买了，买来我也要丢掉。”

    走着走着，风越刮越紧，不一会儿，云层低压，下起了雪子。路上电车、公交、自行车叮叮当当地穿行在这些漫天飘忽、细碎、转瞬即逝的小冰粒里。

    黎蔓舀好泡饭递过去，“等下要上班，快吃吧。”

    阿嫂满脸和气，“不寻不寻，和阿姆过过算了。”

    周围懂行的，顿时哄笑，“就是生的漂亮脾气傲但是做服务员才有意思……”

    这种失落感在抵达和平饭店正门后达到顶峰——那么多人，制服华美的门僮却单单拦下了她，并进行盘问。

    黎蔓淡淡扫他一眼，拎着油条扭头离场。

    黎含之起身拉开房门，结果迎面撞上舅妈。舅妈有点尴尬地看着黎蔓，“萦之性子急怕迟到先走了。要不我送你过去吧？或者让以南陪你。”

    卖早点的阿婆阿嫂是宁波人，在这做了快十年。

    张莉一进来就吩咐：“赵经理说了，今天719中国套房客人投诉有员工不尊重人。那位客人身份非常贵重，这事马虎不得，现在每个部门都在排查。客房部要集合检查查房流程……”

    未及走远，身后响起洋泾浜普通话：“哎，开玩笑而已，脾气格大？来了七八天，笑都不和大家笑一声。”

    站在门外看过去，整个大厅富丽堂皇，连光影都温暖奢靡。宾客衣香鬓影，复古又摩登，腔调十足，如梦境般不真切。而她风尘仆仆，仅因外衣着被拦在门外。

    远处城市天际线纵横交错、隐约峥嵘。

    可没想到竟还不及人家做半条裙。

    “这条是射丝天鹅绒，要做出有雕塑感的皱褶造型很难的，法国高定服装大师格雷斯夫人1956的原版十几万一条，现在早就买不到了。整个上海，也只有我做的出来。380，爱买买，不买拉倒。”

    随人群从门廊进入，找到人事办理好入职手续、领到属于自己的制服和专属储物格钥匙后，她在客房部办公夹层女更衣室见到了自己的领班张莉。

    这么贵，赶早排队的顾客却很多。

    店内，戴老花眼睛的老太，正断然拒绝俩女孩子还价。

    黎含之在她对镜涂奶液擦唇膏的当口，满脸不高兴地走进来，“姐，你第一天上班，她竟然不等人，叫都叫不住。”

    “抱歉，最近参观本酒店需要购买门票，请问您现在购买吗？”

    又一个大冷天。家家户户屋门紧闭。但说话声、哭闹声、自来水声，锅碗瓢盆碰撞声组成的交响曲，被融化的雪风带着，一阵一阵往过道里灌。

    回到三楼，舅妈正在筒子间过道上灌开水，“回来了？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改天有机会一定要当面给这位不顾严寒热心学雷锋的小同事道个谢。

    她落后几步，“走。”



    拐过街角，拨开人群，彻底离开筒子楼所在区域后，视线豁然开朗。

    含之、宛之蹲在煤饼炉前烘手取暖，以南在酒店工程部做学徒工，做体力活，看响动应该是刚起，见了她笑嘻嘻的打招呼：“阿姐又去买油条啦。喷香。”

    这就是俗世。人间本就如此。黎蔓懒得搭理它们，踩着满地冰霜离场，身影一片清高傲气。

    然后，赵经理随手一指，指了黎蔓：“就你吧。你为人严谨，形象好，应该不容易出错。”

    这么冷的天，男人穿剪裁得体的呢子西服，女人穿高跟鞋玻璃丝袜，头发烫得异常蓬松，御寒只一件开司米长大衣。

    外头进来个皮包客，搭着阿嫂肩膀睇她，“阿嫂，我就是登样小歪，侬帮我介绍介绍？”

    客房部所有员工迅速在储物柜边整齐排列，谁也不敢出声。整个办公层鸦雀无声，静的可怕。

    “不用。你俩还要上晚班。”

    好不容易进入和平饭店做客房服务员，国企编制，一个月工资加上全勤101，和新疆比，本来已经算不错的了。

    周萦之直到泡饭闷软时才回来，眼乌珠抵黑沉沉地杵在门口，也不讲话。

    黎蔓几乎惊呆。长久地站在那里，迟迟挪不开脚步。

    来上海一周多，黎蔓每天都是这个时辰惊醒，用弹簧发夹盘好头发，带上银耳环，赶早到楼下买油条过早。

    小孩一个。黎蔓没理她，坐下来自己吃。吃完打盆冷水，用前两天在商场买的“化妆品”霞飞洗刷牙洗脸。

    黎蔓应了声，跟他一前一后在飞舞的雪子中慢慢穿过狭窄、寂静的小巷。(滇池路)

    黎蔓转身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睛。很年轻，很高，衣衫单薄，帅得令人炫目。

    不愧是曾经的远东第一城。

    黎含之泄气了，“我不喜欢这里。这里一点也不好。”

    “哎呀，你们这群死人，不要在我这里乱讲……”

    “找得……”话未说完，那人已经神出鬼没地闪没影儿了。抬眼看去，斜对面有一扇黑色小铁门。许多的员工正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