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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过中，歇过午觉，昭昭索然寡味地找了本《剪灯新话》聊以自遣，却见多方鬼鬼祟祟的，圣贤书也不读了，冲着她就是佞笑。
神智略略清明了，她已魂不守舍地走出很远。
多方只着里衣，半倚在四柱床上，招呼昭昭道。话是冲她说的，人却背过身直对着墙，而且，身子侧开，头脸始终低垂，让人看不见面目。
谁教他们杀人……吴世川？会是哪一个吴世川？
吴家村，难道，难道……
“……江沄，江沄也……”昭昭喉间发涩，欲言无声。
这种事情常有，周一康也司空见惯，恭贺几句，便顺理成章地夸起那个定王世子来：“世子殿下是大好人呀，日理万机，亦记挂着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不仅奖赏了多多的银钱，还特意手书一封让我送去陆府，延请陆神医为我家妻女诊治旧疾呢。哎，真是多亏世子殿下，不然我，我……”
孩子……
是灭口？
昭昭就近买了几袋蜜饯果子并几枝茱萸，向他迎去：“周大人，许久未见，从别后，无恙否？”
昭昭想不出什么由头，能在这种情境里打发周一康。
昭昭呆不住了。
这一逛，倒遇见老熟人了，周一康。
……
事必躬亲？大权独揽吧，这不就是以巡查之名架空地方职权嘛。那个定王世子拿办差做借口，到底还不是在弄权，也是个道貌岸然的。
昭昭记了页数，阖书看他：“有话直说。”
“他们打你！”昭昭大口大口地吐纳着浊气，勉强平静下声息，“你赴得谁的宴？”
眼看手背要被他搓出一片红，昭昭赶忙及时止损：“去吧去吧，小心说话，但凡给我惹一丁点儿麻烦，无底洞里填得可就是你的尸骨了。”
她屈身回礼，轻声道：“周大人，不瞒你说，我是奴籍，本家姓赵，托世子殿下的福，脱籍改姓了。”
《去彼昭昭》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只带走吴堪没有带走她，为什么没有再坚持一些，为什么那个定王世子着人严加看管，却还是没有护她周全……
昭昭“哦”了一声，好像没多在意，却倏忽迫近，猛地掀开被子，一手将多方控在原位，一手飞快地自他衣领处拉开。
“是孩子，吴家村那十几个小子杀得人！”
就听“呲啦”一声，里衣被整件拉下，满身青紫一览无余，甚至还有几道凿入皮肉的勒痕缠绕腰背，狰狞可怖，令人只目睹，便禁不住心惊胆战。
多方则摩挲不停，越蹭越近：“哎哟，好姐姐，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呢，填不满的无底洞呀。”
江沄死了，死前送走了她的孩子……
做学问津津有味便罢了，那样难吃的饭菜也吃得津津有味，真是个攻苦食淡的。
“啊……累了半日，赚钱辛苦呀。”多方往上拽了一下被子，语调疲惫，背影也确实没精打采。
时近薄暮，他穿着官服，应该刚放班，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纸包，边走还边朝身旁摊贩观瞧，许是在置办些什么。
“对了，”周一康忽地想起什么，“赵姑娘，还好你不在，没见着可怕场面。唉，我跟你说，吴家村的人全被杀光了，有个叫江……江沄的，都出家了还被找上，死得可惨了！”
“世子殿下回程，且有日子呢。赵姑娘你不知道，吴家村……”周一康左顾右盼着，压了压声音，“吴家村的案子牵出了例州的几个大员，世子殿下雷霆手段，将他们惩处了个彻底，案情已上报朝廷了，只是民间还没漏太多消息，不过早晚也就十天半个月的，街头巷尾应该便要议论起来了。例州官员缺位，许多公务得屏州协办，这不，世子殿下事必躬亲，两头忙着，根本顾不上回程京中。”
街市上，看到的每张脸都笑得欣然，见到的每个人却都彷佛顶了张假面，他们不在笑，而是在伪装，画皮一样。
他们杀了吴家村的所有人，然后服毒自尽……
他言至动情处，红了眼圈，哽咽难言。
昭昭往巷子口略作示意，待他走近，这才掀开帷帽一角。
“身上怎么回事？”
那张脸上，泪眼愁眉，江沄唇齿翕动，正发出哑声：“我不想死——”
昭昭思绪零碎，耳朵里似乎在灌注周一康的无边称颂，眼睛里却在浮现一块块江沄的残影——她们破裂、扭曲，颤抖着、翻滚着，又在眨眼间拼凑成一张暴突的脸，血肉淋漓的，江沄的脸……
八街九陌，车马骈阗，人声鼎沸。
吃不好，昭昭很气闷，再有趣的春色本子也看不下去了，然而穷极无聊，看不下去、又捡回来看，反反复复，无情无绪。
要是个安静性子还好，偏她就不是个多稳重的人，勉强将满屋子的经史子集扒了几页，又糟蹋了几块沉香解闷，实在附庸不来风雅，索性一头扎进多方私藏的春色本子里，总算得些消遣。
多方反应过来时，再躲闪，自是措手不及了。
“好姐姐，回来了，快尝尝重阳糕，还热着呢。”
周一康愣了愣，望着身前的蔽面女子罔知所措：“姑娘是……”
然就是他这么一拽的举动，叫昭昭突然有所察觉：衣被之下，或有玄虚。
“……谁？！”
多方蹭到她身侧，笑得极其讨好：“好姐姐，现下若无事，可否容我去赴个宴？”
所以，尽管那个定王世子应允她归籍霖平府，她却执意要在例州出家，分明是放弃了生的可能，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这个老实人热情仍然，满脸堆笑地与她见礼：“吴姑娘怎么在屏州……”
任他经多见广，回想当时情状，还是忍不住脊背生凉：“也是怪了，他们竟能避开看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悄无声息地杀人，杀得还都是吴家村的自己人。更怪得是，他们杀完人也不逃，待人发现，居然都服毒自尽了，无一活口。”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江沄……
这几日，她一面翻着淫词艳语，一面偷眼去看专心苦读的多方，心下时时慨叹：怪道人家是能考科举的学问呢，耳边急管繁弦、觥筹交错喧嚣不休，眼前酒囊饭袋碍手碍脚，他竟还能安心定志，捧着书卷一坐就是一整日。
“是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招谁惹谁了，却也被他们大卸八块，听说，骨头上的肉都剃下来了……”
在仙灵画坊呆了几日，风平浪静，一切如旧，没有史先生的音信，也不见琚清商的踪迹。
赴宴？昭昭问：“你是客位，还是作陪？”
那个定王世子，潜移默化了些长公主的好处，人是不错。昭昭也替周一康高兴，宽慰过他，旁敲侧击道：“吴家村的案子好容易结了，世子殿下终于可以回程了，只是路途遥远，不免又辛劳。”
昭昭缓步走近：“你日日晚睡，怎的今日那么早？”
“赵，我姓赵。”昭昭竖起一根手指，微微摇动。
昭昭没抽手，只向旁移了移：“我给得钱不够用，需要你去陪客？”
孩子，她怎么就从没想过那些孩子……吴堪明明同她讲起过，他自小被逼着杀人，他曾是孩子，吴世川也曾是孩 子，他们都是从孩子开始的……
江沄，是不是早知自己会死，早知自己逃不掉……
“什么身上……好姐姐，容我睡一会吧。”
“我这身份，哪会有人家宴请为客呀，自然是去陪客的，赚钱嘛。”多方嘟囔着，拉着她的手摩挲起来，蹭得更近了。
所以，最后一面，她求昭昭带走吴堪……
那日，周一康留在吴家村，没有亲眼看见江沄的惨况，但只听转述，时下再提及也不由得周身一战：“唉，一群孩子而已，怎么下得去手！谁教他们杀人？手段还这样惨无人道……”
周一康望了眼人来人往，讳莫如深道：“世子殿下宅心仁厚，念及他们年幼，免连坐，送去了康宁县的善堂过活。可谁能想到，那群小子偷偷跑回吴家村，半夜里，将未及遣送的人犯一一杀害，大卸八块，哎呀，可吓人了……”
昭昭无法理解多方的好学，更无法理解仙灵画坊没用的厨子们，她想不通，如此繁闹之地，怎么饮食上日日敷衍，成心让人食不念饱不成？
她不知如何挤出笑容，将怀中物作赠，一股脑儿塞给周一康，连声告辞，抽身退走。
“……赵留鬓。”多方慢慢转身，牵着破皮的唇角，笑得比哭悲切万分，“赵留鬓的花船，一趟下来，百多两可得呢。”
说是这么说，但只是勿谓言之不预的告诫，如今的昭昭其实巴不得多方在外招摇，诱引些线索回来，省得她在仙灵画坊继续憋闷。多方不在，这间房便不甚万全，尽管他曾拍着胸脯保证这里没人敢擅闯，但无人遮掩，还是出门去为好，正好趁着夜色逛一逛屏州城。
走到最后，昭昭还是回去了仙灵画坊。
] 今日过中，歇过午觉，昭昭索然寡味地找了本《剪灯新话》聊以自遣，却见多方鬼鬼祟祟的，圣贤书也不读了，冲着她就是佞笑。
神智略略清明了，她已魂不守舍地走出很远。
多方只着里衣，半倚在四柱床上，招呼昭昭道。话是冲她说的，人却背过身直对着墙，而且，身子侧开，头脸始终低垂，让人看不见面目。
谁教他们杀人……吴世川？会是哪一个吴世川？
吴家村，难道，难道……
“……江沄，江沄也……”昭昭喉间发涩，欲言无声。
这种事情常有，周一康也司空见惯，恭贺几句，便顺理成章地夸起那个定王世子来：“世子殿下是大好人呀，日理万机，亦记挂着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不仅奖赏了多多的银钱，还特意手书一封让我送去陆府，延请陆神医为我家妻女诊治旧疾呢。哎，真是多亏世子殿下，不然我，我……”
孩子……
是灭口？
昭昭就近买了几袋蜜饯果子并几枝茱萸，向他迎去：“周大人，许久未见，从别后，无恙否？”
昭昭想不出什么由头，能在这种情境里打发周一康。
昭昭呆不住了。
这一逛，倒遇见老熟人了，周一康。
……
事必躬亲？大权独揽吧，这不就是以巡查之名架空地方职权嘛。那个定王世子拿办差做借口，到底还不是在弄权，也是个道貌岸然的。
昭昭记了页数，阖书看他：“有话直说。”
“他们打你！”昭昭大口大口地吐纳着浊气，勉强平静下声息，“你赴得谁的宴？”
眼看手背要被他搓出一片红，昭昭赶忙及时止损：“去吧去吧，小心说话，但凡给我惹一丁点儿麻烦，无底洞里填得可就是你的尸骨了。”
她屈身回礼，轻声道：“周大人，不瞒你说，我是奴籍，本家姓赵，托世子殿下的福，脱籍改姓了。”
《去彼昭昭》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只带走吴堪没有带走她，为什么没有再坚持一些，为什么那个定王世子着人严加看管，却还是没有护她周全……
昭昭“哦”了一声，好像没多在意，却倏忽迫近，猛地掀开被子，一手将多方控在原位，一手飞快地自他衣领处拉开。
“是孩子，吴家村那十几个小子杀得人！”
就听“呲啦”一声，里衣被整件拉下，满身青紫一览无余，甚至还有几道凿入皮肉的勒痕缠绕腰背，狰狞可怖，令人只目睹，便禁不住心惊胆战。
多方则摩挲不停，越蹭越近：“哎哟，好姐姐，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呢，填不满的无底洞呀。”
江沄死了，死前送走了她的孩子……
做学问津津有味便罢了，那样难吃的饭菜也吃得津津有味，真是个攻苦食淡的。
“啊……累了半日，赚钱辛苦呀。”多方往上拽了一下被子，语调疲惫，背影也确实没精打采。
时近薄暮，他穿着官服，应该刚放班，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纸包，边走还边朝身旁摊贩观瞧，许是在置办些什么。
“对了，”周一康忽地想起什么，“赵姑娘，还好你不在，没见着可怕场面。唉，我跟你说，吴家村的人全被杀光了，有个叫江……江沄的，都出家了还被找上，死得可惨了！”
“世子殿下回程，且有日子呢。赵姑娘你不知道，吴家村……”周一康左顾右盼着，压了压声音，“吴家村的案子牵出了例州的几个大员，世子殿下雷霆手段，将他们惩处了个彻底，案情已上报朝廷了，只是民间还没漏太多消息，不过早晚也就十天半个月的，街头巷尾应该便要议论起来了。例州官员缺位，许多公务得屏州协办，这不，世子殿下事必躬亲，两头忙着，根本顾不上回程京中。”
街市上，看到的每张脸都笑得欣然，见到的每个人却都彷佛顶了张假面，他们不在笑，而是在伪装，画皮一样。
他们杀了吴家村的所有人，然后服毒自尽……
他言至动情处，红了眼圈，哽咽难言。
昭昭往巷子口略作示意，待他走近，这才掀开帷帽一角。
“身上怎么回事？”
那张脸上，泪眼愁眉，江沄唇齿翕动，正发出哑声：“我不想死——”
昭昭思绪零碎，耳朵里似乎在灌注周一康的无边称颂，眼睛里却在浮现一块块江沄的残影——她们破裂、扭曲，颤抖着、翻滚着，又在眨眼间拼凑成一张暴突的脸，血肉淋漓的，江沄的脸……
八街九陌，车马骈阗，人声鼎沸。
吃不好，昭昭很气闷，再有趣的春色本子也看不下去了，然而穷极无聊，看不下去、又捡回来看，反反复复，无情无绪。
要是个安静性子还好，偏她就不是个多稳重的人，勉强将满屋子的经史子集扒了几页，又糟蹋了几块沉香解闷，实在附庸不来风雅，索性一头扎进多方私藏的春色本子里，总算得些消遣。
多方反应过来时，再躲闪，自是措手不及了。
“好姐姐，回来了，快尝尝重阳糕，还热着呢。”
周一康愣了愣，望着身前的蔽面女子罔知所措：“姑娘是……”
然就是他这么一拽的举动，叫昭昭突然有所察觉：衣被之下，或有玄虚。
“……谁？！”
多方蹭到她身侧，笑得极其讨好：“好姐姐，现下若无事，可否容我去赴个宴？”
所以，尽管那个定王世子应允她归籍霖平府，她却执意要在例州出家，分明是放弃了生的可能，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这个老实人热情仍然，满脸堆笑地与她见礼：“吴姑娘怎么在屏州……”
任他经多见广，回想当时情状，还是忍不住脊背生凉：“也是怪了，他们竟能避开看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悄无声息地杀人，杀得还都是吴家村的自己人。更怪得是，他们杀完人也不逃，待人发现，居然都服毒自尽了，无一活口。”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江沄……
这几日，她一面翻着淫词艳语，一面偷眼去看专心苦读的多方，心下时时慨叹：怪道人家是能考科举的学问呢，耳边急管繁弦、觥筹交错喧嚣不休，眼前酒囊饭袋碍手碍脚，他竟还能安心定志，捧着书卷一坐就是一整日。
“是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招谁惹谁了，却也被他们大卸八块，听说，骨头上的肉都剃下来了……”
在仙灵画坊呆了几日，风平浪静，一切如旧，没有史先生的音信，也不见琚清商的踪迹。
赴宴？昭昭问：“你是客位，还是作陪？”
那个定王世子，潜移默化了些长公主的好处，人是不错。昭昭也替周一康高兴，宽慰过他，旁敲侧击道：“吴家村的案子好容易结了，世子殿下终于可以回程了，只是路途遥远，不免又辛劳。”
昭昭缓步走近：“你日日晚睡，怎的今日那么早？”
“赵，我姓赵。”昭昭竖起一根手指，微微摇动。
昭昭没抽手，只向旁移了移：“我给得钱不够用，需要你去陪客？”
孩子，她怎么就从没想过那些孩子……吴堪明明同她讲起过，他自小被逼着杀人，他曾是孩子，吴世川也曾是孩 子，他们都是从孩子开始的……
江沄，是不是早知自己会死，早知自己逃不掉……
“什么身上……好姐姐，容我睡一会吧。”
“我这身份，哪会有人家宴请为客呀，自然是去陪客的，赚钱嘛。”多方嘟囔着，拉着她的手摩挲起来，蹭得更近了。
所以，最后一面，她求昭昭带走吴堪……
那日，周一康留在吴家村，没有亲眼看见江沄的惨况，但只听转述，时下再提及也不由得周身一战：“唉，一群孩子而已，怎么下得去手！谁教他们杀人？手段还这样惨无人道……”
周一康望了眼人来人往，讳莫如深道：“世子殿下宅心仁厚，念及他们年幼，免连坐，送去了康宁县的善堂过活。可谁能想到，那群小子偷偷跑回吴家村，半夜里，将未及遣送的人犯一一杀害，大卸八块，哎呀，可吓人了……”
昭昭无法理解多方的好学，更无法理解仙灵画坊没用的厨子们，她想不通，如此繁闹之地，怎么饮食上日日敷衍，成心让人食不念饱不成？
她不知如何挤出笑容，将怀中物作赠，一股脑儿塞给周一康，连声告辞，抽身退走。
“……赵留鬓。”多方慢慢转身，牵着破皮的唇角，笑得比哭悲切万分，“赵留鬓的花船，一趟下来，百多两可得呢。”
说是这么说，但只是勿谓言之不预的告诫，如今的昭昭其实巴不得多方在外招摇，诱引些线索回来，省得她在仙灵画坊继续憋闷。多方不在，这间房便不甚万全，尽管他曾拍着胸脯保证这里没人敢擅闯，但无人遮掩，还是出门去为好，正好趁着夜色逛一逛屏州城。
走到最后，昭昭还是回去了仙灵画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