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遇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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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廿二卯正一刻，大行皇后仙驭升遐，当日于椒房殿中小殓，皇帝与常妃均在旁看视。

    珠窗外，又是一片新生的玉蕊花迎月绽放。

    常清念一身素缟，未免更衣梳洗耽搁时辰，纵然累极，也只坐在炕桌旁倚着解乏。

    “这也忒厚了罢？稍一动弹，膝前怕是都要鼓凸起来。”

    常清念乏累生厌，倦怠地收回目光，不曾把这小风波放在心上。

    “美人，美人您怎么了？”

    此刻不在人前，常清念眸中早已不复哀戚，尽然是平静无波，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光亮。

    但倘若有朝一日常家倒台，兰姨娘大仇得报，她于这世间可还有半分眷恋？

    自打听到那宫女所言，常清念便抬起头，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前头的德妃。

    “疼，才能觉出自个儿还活着。”

    可常清念尚没工夫探清他们底细，便仍只留承琴在殿里伺候。

    因着操持国丧一事，阖宫上下皆忙得脚不沾地，暂且还顾不上为新妃腾挪宫室。故而眼下，常清念仍旧住在凤仪宫偏殿。

    殿中本就弥漫着浓重的香烛气息，此刻烟灰随风扬起，伴着几点晃眼的火星子，顿时令常清念想起在道观时跪香的日子。

    长夜漫漫总得打发，常清念一面椎心泣血地掉着泪珠子，一面百无聊赖地抬眼，暗自打量起殿中停放的灵柩。

    常清念方从泰安殿行礼回来，匆匆用罢茶饭，晚间仍要回梓宫前守灵。

    岑贵妃闻言，先是惊讶地瞪大眼眸，随后又不禁心中气恼。

    身后传来一声响动，瞬间拉扯回常清念放空的思绪。

    虽说天子服丧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后便会除服。

    几名宫女唯唯诺诺地应声，慌忙上前将昏倒的娄美人挪去偏殿。

    承琴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明白外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此刻都盯在自家小姐身上。

    眼见得外头天色又暗了下来，承琴赶忙回身去内殿，取出一对儿新做的护膝。

    生前风光无限，身后极尽哀荣。

    常清念从承琴手中接过冷帕子，自己抵在双眼上按着，闻言扯了扯唇角，笑意冰冷：

    幽咽啼哭声交织成一片，在空旷大殿中回荡。案上白烛摇曳，映照着满堂缟素。

    常清念失笑劝道，忙俯身想去拦承琴的手。

    “咚。”

    眼下继后人选未定，在这节骨眼儿上，岑贵妃可不愿见任何岔子，见状立马不耐烦地摆手，低声呵斥道：

    话音将落未落，身后忽然传来崔福尖细阴柔的嗓音，倒真将常清念骇个不轻。

    自此，京中王公大臣、内外命妇俱成服，每日朝、夕举哀哭临。

    可皇上本就对后宫淡淡的，如今皇后尸骨未寒，怕是有些日子都不会召幸嫔妃。

    端听那语气、瞧那神态，仿佛在说什么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偏生又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常清念悄没声儿地走去前头跪下，心里腻烦至极，眸中却很快蓄满了泪。

    不料没过一会儿，送娄美人下去的宫女忽然去而复返，凑到岑贵妃身旁，低声禀报道：

    怎么偏就娄美人运气这般好，居然赶在皇后过世前有了。旁人便是想跟她腹中皇嗣争，竟都无计可施。

    话虽如此，常清念却也没少受罪。

    常清念瞥了眼承琴，缓缓解释道：

    承琴知道，常清念在为仇恨活着。只要常家人仍好端端的，即便跌进刀山剑林里，常清念也要浑身是血地爬出来。

    德妃照旧是面不改容，只是常清念留意到她眼睫眨动得快了几分，显然心中藏着不少心思，绝非面上那般泰然处之。

    打过这数日的照面，常清念已将宫中嫔妃认了个大概。

    到那时，乾坤浩渺，她又该归往何方？

    此事大家伙儿都心照不宣，即便被人瞧见了，也不会拿来说嘴。

    承琴蹲跪在脚踏旁，一面替常清念换上，一面庆幸叹道：

    “幸好还有这东西。”

    见常清念非但不憋闷，反而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承琴不由疑惑询问。

    “此事暂且压下，待皇上过来后再做定夺。”

    常清念也跟着侧眸瞥向身后，只见那边有个宫妃瘫软在地，双眸紧闭，竟似是昏了过去。

    “疼些好——”

    岑贵妃与宫女的交谈并未刻意避人，离得近的宫妃稍微留神便能听见，其中自然也包括常清念。

    常清念跪在原处，隐约听见有宫女在焦急地低唤：

    “既是给嫡姐哭丧，总得情真意切些才好。”

    悫，谨也。

    常清念亦欠身还礼，算是与悫妃见过。

    “投名状来了。”

    为了不落人话柄，常清念在跪灵时几乎整宿滴水不沾，更别提像旁人似的偷偷在袖中塞些糕点。

    眼下虽还未到夕奠的时辰，但当常清念踏入泰安殿时，却已见不少宫妃跪在里头哭灵。

    “娘娘？”

    悫妃乃是太后族中之女，面相端庄温婉，性子也一贯柔顺和气，只是不怎么得周玹召见。

    “我的好小姐，您便多少顾惜些身子罢。若把眼睛哭坏了可怎么是好？旁的主子娘娘们，哪个不是做做样子罢了，您又何苦这般动心劳神。”

    此刻仔细瞧了几眼，便认出那软倒在地的宫妃是美人娄氏。听闻是去岁采选入宫的，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四品官。

    丧礼上跪的时辰实在太久，宫中便也默许众人在膝上绑棉布垫着。

    个中微妙，不言自明。

    “常妃娘娘，皇上传您去趟偏殿。”

    今夕开败，再无明朝。

    帘缝微微掀开，从外面卷进一缕熏风。

    众人瞧着热闹，哭声渐渐弱了下来，目光暗暗落向此番操持皇后丧仪的岑贵妃。

    按理说这等人物儿是该讨周玹喜欢的，但周玹生母是先帝的荣宪皇后，而当今太后则是继后。

    承琴却说什么也不肯换，心疼不已地埋怨道：

    与常清念相邻的，便是与她平起平坐的悫妃。

    -

    承琴从冷水里投了帕子，替常清念敷着红肿的眼眶，低声劝道：

    常清念本就拗不过承琴，连日折腾下来，更是早就耗光了力气，最后只得虚软地靠回迎枕上。

    常清念换下冷帕子，随意朝承琴手中瞥了眼。待瞧清楚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还是便宜皇后了。

    此刻悫妃正攥着帕子作态拭泪，见常清念过来，便朝她颔了颔首。

    崔福倒是奉命指了几个宫人过来，说是供常清念先使唤着。

    梓木作棺，其上有漆四十九道。

    《娘娘巧呈窈窕》

    常清念微微侧过脸，苍白指尖轻抚碗沿，嗓音缥缈，在寂静殿中盘桓不去。

    承琴手中一顿，仰首望向月下清冷孤寂的常清念，不由得双唇紧抿。看在眼里，忧在心间。

                                                    那声音在一片呜咽哭声中显得格外突兀，顿时吸引去众人目光。

    承琴仔细地替常清念换护膝，半晌，忽听常清念坐在上首，幽幽说道：

    “您都疼了几日了，再这么下去怎么能行？”

    廿五，经司天监选定吉时，请大行皇后升入吉祥轿中，奉移至泰安殿内，行大殓礼。

    岑贵妃烦躁蹙眉，咬牙吩咐道：

    安，亦可为安分守己之意。

    因着前些年在观中受磋磨，常清念膝盖早就落下病根。如今日日去灵前长跪，纵然备着护膝也不甚顶用。

    “启禀贵妃娘娘，方才御医诊过脉，发现娄美人已遇喜三月。”

    “还不快将娄美人抬下去，惊扰了大行皇后在天之灵，你们担待得起吗？”

    太后明面上统共给周玹送了两名女子，一个是悫妃，另一个则是安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