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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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能够猜中，周玹应允下来，并非是施恩皇后或是常家，独独是为着青皇观里那一夜荒唐。

    皇后委靠在宫灯投下的暗影里，不甘地微阖眼睑，恨声道：

    椒房殿外，有一观音貌的妙龄玉女，怀捧《太上清静经》，从玉蕊花垂拂的枝蔓下袅娜经过。

    常清念垂首敛目，双手交叠拢在身前，仿佛是个恭敬拘谨的姿态。心中却暗自体会着周玹的目光，幽邃又隐秘地落在她身上。

    “夜色渐深，妹妹还是快去快回罢，莫要耽搁得太晚。”

    常清念抬起一双软和杏眸，银月清辉镀在她光洁面庞上，与皇后三分肖似的眉眼间含着恬淡笑意。

    皇后并不知晓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当周玹是初次见到常清念，便朝常清念招了招手，扮出姊妹亲热的模样，向周玹引见道：

    皇后亲昵地挽住周玹的

    “回陛下的话，承蒙长姐关照，臣女在宫中一切都好。”

    “如今能时常陪伴长姐身侧，一叙姐妹之情，臣女心中倒是比从前在道观时还更安定些。”

    青皇观中檀炉倾倒，跳珠入牗。

    指腹轻轻贴着皇后冰凉的手背，周玹停顿一瞬，似乎在掂量什么。

    可他自问有愧，是无论如何也唤不出那声“小姨”的，便只带着三分客套问道：

    可于常清念而言，这满篇清净经文，不过是世间最虚伪的谎言。

    “圣驾”二字如羽毛尖搔过耳廓，常清念玉躯轻颤。敛裙退到孔雀扇前时，指缘已深深压进掌心。

    皇后在宫中需要族女帮衬，可和她一母同胞的三小姐才将将十岁，实在太过年幼。<                                                虽说亲姊妹都未必能一条心，但也总比个养在外头的庶女强。

    一个波澜不惊，一个温软含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像是什么都已心照不宣。

    门外传来宫娥恭敬的通传声，陡然打断常清念的诵经。

    余光瞥见一道颀长身影跨过门槛，便立刻随众人一同伏拜下去：

    腰间琼锦上薄染一缕竹似的寡青，愈发衬得男人容仪俊逸，神姿高彻。

    常清念浅笑福身，望进皇后眼里，满含深意地说道：

    大抵是不常开杀戒的皇帝，在当朝臣子的歌功颂德之下，都能先暂且传扬出个仁君的美名。

    乍一瞧，倒是颇能唬住人。

    周玹淡然命道，清越之声如金玉碰撞。

    大景朝开国不过百余年，当年太祖皇帝为稳江山，迎娶胡族贵女拓跋氏为后。

    谁知皇帝没多思量，竟当真应了。

    纤细羽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翳，掩盖住眸底寒凉，常清念低声诵念道：

    只是偏逢着了她这黄泉索命之鬼，定要将人拖去阴曹地府才肯罢休。

    命数不济？实在可笑。

    “启禀皇后娘娘，圣驾快到门口了。”

    却不想，这声“姐夫”，可是正中常清念下怀。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见皇后没拒绝，常清念自顾自地垂眸，瞧向手中经页。

    而早逝的荣宪皇后，祖上亦是复姓贺兰。其子周玹身上多少沾了点儿胡人血脉，故而生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常皇后偎在周玹肩上，转眸望向常清念，语调柔婉，眼神中却满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

    常清念却是笑意更深，不就是恶心人么，好像谁不会似的。

    在周玹看不见的角度，皇后递给常清念一个警告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名为侍疾，实则打的是什么主意，众人都心知肚明。

    此花唤作玉蕊，又名月下美人。却在一夜过后，便会香尽败落而亡。

    想来皇上与发妻的情分，到底是与旁的妃妾不同。

    潮湿艳靡的漆榻间，雪山酥润，樱红点点。柳眉桃脸儿，活色生香。

    常清念素质艳光的模样儿，刺痛了皇后眼底心间。

    噩耗传到常府后，经由老管事一提，右相终于想起那个寄养在道观的庶出女儿。便琢磨着请旨送她进宫，只道是为皇后诵经祈福。

    六合内外，无人救她。

    一似花絮沾湿，缠入湫沼，不知是勾惹了谁的心肠。

    “长姐今日可曾觉得好些？”

    只是那时更添了许多，恰如他曾用指尖撩拨起女子湿漉漉的鬓发，也曾俯身吻过那对儿薄如蝉翼的蝴蝶骨。

    皇后虽与常清念不睦，但在周玹面前，谁也不会张口提那些龃龉。

    “姐夫。”

    “长姐心绪不稳，忧愁多思，怕是有损凤体。臣女还是为长姐诵些清心经文罢。”

    “长姐多心了，妹妹与您皆为常家女，自当同气连枝，盼着彼此都好才是。”

    捧经女子只手提起裙裾，跪坐在宝榻前的蒲团上。

    周玹喉结暗滚，略微颔首，算是应下。

    “叩见陛下。”

    本该是个凌厉的长相，却又因着周玹素日持身贵严而不矜，极少急言令色。面上只带出几分温润君子气度，不曾教人窥见骨子里万事不萦于心的淡漠。

    四目相对，暧昧悄然洇开。

    伴着一轮湿黄团月缓缓爬上枝头，静默花苞中猝然炸开一捧银粉色的蕊。雪缕琼丝细长虬曲，颤巍巍地探身舒展。

    时至今日，皇后竟仍觉着自个儿小产是场意外。

    皇后本意是想借此敲打常清念，提醒她之所以能进宫，不过是沾了有个皇后嫡姐的光，莫要妄想能取而代之。

    她能苟延残喘到今日，全凭着对常家人的一腔恨意而已。

    皇后听见动静，当即掀被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周玹快步上前，轻轻按住瘦削双肩。

    檐外柔枝浴着月色，透过绮纱窗纸，在榻前投下道斜长黑影，仿佛将此间一分为二。

    常清念嗓音清澈空灵，如山涧清泉般泠泠悦耳，仿佛当真能涤荡人心积恶。

    在小月子里又得知自己往后恐怕子嗣艰难，顿时神毁心伤，竟险些酿成崩漏之症。

    周玹温声说道，伸手扶着皇后重新靠回迎枕上。

    水葱似的指尖捻着泛黄经页，常清念倏然轻笑，曼声宽慰道：

    《娘娘巧呈窈窕》

    “这位女冠是……”

    掀袍落座在榻边后，周玹目光微微侧移，再次望向不远处静静站立的常清念。

    皇上坐拥天下，何等尊贵无匹。断没有常家想送女，皇上便会要的道理。

    “皇上——”

    常清念眸中盈着软光，顺势欠身行礼，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本宫这身子若能好些，你怕是就要不痛快了罢？”

    “女冠入宫也有两三日了罢，在宫中可还住得习惯？”

    悲苦沉湎，不可自拔。

    喉中忽然有些涩，周玹眼眸晦暗，不禁又想起那个竹婆娑，雨飘摇的春寒夜。

    可于皇嗣之事上，却是彻底没了指望。

    常清念着重咬了咬“姐妹之情”，又刻意提了一句“道观”，果见皇后笑容有些勉强。

    周玹一袭月色常服配着白玉冠带，踱步走进凤仪宫中，便似骤然在金流沙中兑了细碎的银。

    周玹闻言，俊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却到底没有驳皇后的面子，默许了皇后所言。

    “皇后身子不适，不必多礼。”

    常清念微垂眼帘，冰冷的讥诮之色一晃而逝。

    念及皇后不宜伤心劳神，周玹未曾言明他与常清念之事，只作不识般开口问道：

    一面红颜转瞬成枯骨，一面春光化去梅梢雪。

    “免礼。”

    却说皇后怀身时误食桃仁，致使腹中七个月大的男胎没能保住，身心本就折耗不小。

    行动间，云母莲花冠下缀着霜色轻纱，飘若无依地垂在颈侧，隐约遮掩了半面。披散在净滢滢的锦帔青羽裙上，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妹妹不是还要往内道场去送经文吗？”

    他亦如当下这般，望进那双春情恣生的杏眸。

    当初好不容易将常清念扫地出门，此时却又要迎她回来，常夫人母女怕是恨得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

    “若非本宫命数不济，又岂会白白便宜了你？”

    朝野上下闻知，莫不眼红心热。

    说来她这嫡姐的生辰恰逢正月初一，按照算命先生的批法儿，可谓是天生的娘娘命。

    感受到周玹的凝睇，常清念克制地微微抬眸，同这位曾与自己翻云覆雨的九五之尊相视一眼。

    后来也不知是太医妙手回春，还是虚岸道长画的那几道符箓起了效用，皇后的下红症总归是渐渐止住。

    豆烛浇融鎏金盏，满室荧煌璀璀然。

    “非也，长姐凤命加身，洪福齐天——”

    “妾身斗胆求个恩典，便教妹妹唤您一声姐夫罢。”

    “妾身这位妹妹自幼在道观长大，前些日子才被接回府中，多谢皇上允她进宫来陪伴妾身。”

    初夏已至，皇后头上却勒着条宝蓝抹额。双颊虽敷着细腻脂粉，却仍可窥见其下灰败无光。

    “启禀皇上，她便是妾身家中的二妹妹。”

    周玹进来时便瞧见了常清念，此刻眸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殿内，却在触及常清念的瞬间稍顿了顿，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常皇后欹靠着大迎枕，青白的手指落在萸紫洒金被面上，有气无力地冷哂。

    此事虽拿到皇帝面前提起，可就连右相自个儿都没什么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