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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道歉,容萸颇感意外,她偏过头看他。春晨的阴冷被日光烤得散去,纵使满脸漆黑锅灰,他的眉眼依旧深浓俊挺。

    容萸将碗搁到一旁,嫣红的唇翕动,声音低弱,“刚才黎大夫跟我说了,你为何不肯用麻沸散?”

    闻人翎心头掠过一丝烦躁。

    她心想这么大了还因为想阿娘哭,好像挺丢人的,果断摇了摇头,否认:“我没有。”

    大夫很快写好了药方,嘱咐了容萸煎煮之法。为了节省用度,容萸亲力亲为,借了医馆的药炉给闻人翎煎药。

    老大夫端起茶杯一口喝干净,方才急着给他看上没仔细瞧这两人,而这时一细看,着实震惊了下。

    在老大夫倒了杯茶喝了口疑惑地看向她时,容萸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钱袋,塞入他的手中:“爷爷,求求您救救他,钱不够我马上回去借。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腿!”

    老大夫回首。

    “爷爷,他好了吗?”容萸放下行李,倒了杯茶递上去。

    “嗯。”闻人翎静静地看着她,颔首。

    “福团儿是谁?”闻人翎问。

    闻人翎微微颔首,顺从地接过水碗喝了一口,嗓中的烟尘冲淡许多,他这才又抿了几口水,才将碗挪开,哑着嗓子道:“你歇会儿。”

    终日无所事事,闻人翎睡不着,他靠着床柱,看着对面正屋油灯亮起。

    “虽说骨头碎了,但可以柳木植入骨中接骨。”老大夫道,“他今日刚清理了伤口,缓上一日,明日我便为他接骨。”

    闻人翎的目光定在她脸上,眸光黑而亮,两人四目相对,他许久没有吭声。

    牛车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容萸扶着闻人翎上了牛车,侧过脸盯着他看了片刻。

    “阿娘那么好,可是我今天突然发现,我好像快要忘记她了。”容萸抹了一下眼睛,“我忘了她以前跟我说的话,她的模样我也要好努力好努力才想得起。”

    “是不是呛到你了?”容萸脸上落了炭灰,像刚从炉膛里躲懒出来的猫,“喝点水,会好受些。”

    容萸魂不守舍,迟钝地点点头,她眼含焦虑看向闻人翎。

    容萸听他说这话,低头看了一眼靠在床柱上的男子,他轻抬下颌,也在看她,两人四目相对。

    闻人翎默然未语。

    县城离紫河村有好几十里路,闻人翎的腿不能行走,容萸专程到镇上雇了牛车,送他们去县里。

    闻人翎一怔,随即道:“别人欺负你?”

    她眼睫微动,移开目光去扶老大夫:“多谢您了,我跟您去取药。”

    医馆里间和外间以一道屏风隔开,容萸安顿好牛车,提着行李走进来,身影映在屏风上,纤弱如柳。

    容萸呆了一呆,不知道他怎么发现自己哭过,窘迫地揉了揉眼睛。www.yuzhan.me

    小姑娘也没有睡,她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纤薄孤冷。他看到,她在整理绣线和布料,然后坐在窗前就着桐油灯微弱的光芒低头做工。www.cuilian.me

    “我的猫。”容萸拿眼角睨他一眼,又迅速收回来,粉腮轻鼓像只小小河豚,“它知道我没吃的,每次喂它馒头,它都一口不动留给我。”

    闻人翎的眼睛盯着她,琉璃般澄澈的眸子似乎带着审问,两道浓黑英挺的眉,分明是什么都没说,却还是让她立刻心虚。

    老大夫查验过他的伤口,伤口深而钝,已有化脓的趋势,但平常护理得当,伤口不见粘连,是不幸中的万幸。

    “嗯。”

    她不确定上次到村上的官兵是否是青山义弟买通,也许那些人还在寻找他的下落。

    “不是。”容萸扶着他回屋,她面上满是落寞,“我今天看到刘夫人和她的女儿,想起我的阿娘了。”

    他的腿情况不大好,或许要在医馆住上几天,她简单收拾了些日用之物,先放到车上,再回屋去扶闻人翎。

    闻人翎半躺在铺有厚厚干草的牛车上,望着容萸身后褪色的红头绳。

    老大夫哽了下:“你这伤深可见骨,若是不用麻沸散,刮骨清洗会疼痛难忍……”

    春雨连下数日,山路泥泞不堪,车轮摇摇晃晃。闻人翎从未坐过这般简陋的车,半躺在车板上。

    “对不起。”

    阿娘对她可大方了,给她做最好看的衣裙,带她去打时兴精致的首饰,她是村里最漂亮好看的小姑娘。

    容萸迫切送他去就医,牵着牛绳专注赶车,到了岳县县城,她找到了万和医馆。

    容萸静默半晌,才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没钱。你怎么跟福团儿一样?”

    “这伤已经化脓化腐,必须马上剖开伤口清理患处。”老大夫道。

    “我刚才已为他清理了伤口,他的伤久不愈合,是因为他腿骨已经破碎,光治伤于事无补。”

    容萸给他掖好被子,合上门出去。

    容萸自然知道骨裂之症,她的手紧紧地攥住裙角,细微发颤:“爷爷……他……”

    闻人翎下意识摸脸,指尖一片漆黑。

    闻人翎蓦地抬眼,盯住他:“且慢。”

    容萸抬眼看他,声音也压得很轻,“青山,你一点也不像乡下人。”

    “无妨。”闻人翎打断他,目光瞥向窗外,看着院中抱着草料喂牛的纤细身影,语气平淡,“她养家不易。”

    不过片刻之间,容萸便又跑回来了,她走到闻人翎身旁,说:“青山,我好了。”

    “有劳。”闻人翎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所谓。

    不期然,一只冰凉的手从他脸上抹过。指腹微凉,有薄薄的茧。

    炭火在狭窄的廊子上冒起青烟,烟尘顺着窗缝飘进屋内,闻人翎被呛得咳嗽,剧烈喘息。

    容萸极力忍耐着,鼻头轻轻耸动,眼角微微泛红,卷浓的睫毛沾满泪珠,偏要倔强地把眼泪逼回去,不让它掉出来。

    “遇到匪人,被砍伤。”闻人翎抬起一双清冷的眼,波澜不惊。

    “你也不想这样的,青山,我不怪你。”

    “没有。”在闻人翎疑惑地看向她时,容萸转身跑回了灶屋,“等等我。”

    容萸也沉默着,手揪着衣襟,把心里翻滚的情绪慢慢压下去。她揉了揉眼睛,向他挤出一抹笑:“青山,你早些睡,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身穿褂服的白头老翁探头朝门口看来,问道:“女娃娃,这是怎么了?”

    “爷爷,请您帮忙看看他的腿。”容萸喘着粗气,闻声抬头,乖巧地求援。

    阿秀他们都很羡慕她。

    “你这丫头。”老大夫把钱袋塞回她手里,“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我脸上有脏物?”闻人翎问她。

    闻人翎张张嘴,却无法反驳她的话,只得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

    老大夫愣了一瞬,唇畔浮起笑来,原来是心疼自家小娘子,他只得命学徒准备了刮骨的器具和止血的药粉。他一面清理伤口,一面注意着男子的神情,怕他忍不住刮骨之痛。可他只是淡淡皱眉,连一丝倒吸凉气的声音都没发出。老大夫快速刮骨,重新上过药,包扎好伤口,掌中无端添了些濡湿的汗意,不禁佩服:“小伙子,你是铁打的吗?”

    一碗水忽然递到他的面前,闻人翎抬头,对上一双清凌澄澈的眼眸。

    她专门讨了一件李伯的破衣,打满补丁的烂衣裳穿在他身上,倒像是绣了独特的花。

    容萸杏眼弯弯,男子面庞沾了不少锅灰,不再那么干净惹人注意了。

    “你是如何伤着的?”白发老翁蹲在闻人翎身边,解开他包扎小腿的夹板,看到那道狰狞的伤疤,着实吃了一惊。

    “三七,去取麻沸散。”说着,老大夫招呼学徒过来。

    容萸垂下脑袋,有点压不住眼泪,“我好羡慕刘玉娘,今天刘夫人跟我说,她只有玉娘一个女儿,要风风光光送她出嫁。要是阿娘还在的话,定然也会给我相看顶好的夫君,风风光光送我出嫁。”

    “你娘子对你真好,怪不得你这么心疼她。”老大夫乐呵呵的,捋了把胡须,他们两个人眉眼一点也不像,不是兄妹,这般互相心疼体谅的,多半是夫妻了。

    日头明明晃晃挂在天边,容萸扶着闻人翎下了牛车,往医馆内走去。

    她跨进屏风,便见白发老大夫边擦着额上的汗,边扶腰起身。

    “小时候阿娘对我很好,每天给我梳头发,唱歌谣哄我睡觉。她长得很漂亮,那时州里有个当官的想娶她当继室,唯一的条件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还有个女儿。李伯他们都让她把我寄养在村子里,她不肯,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撇下我。”

    容萸这才长舒了口气,对着老大夫千恩万谢。

    “麻沸散是否要额外加钱?”闻人翎抿了下唇。

    “怎么?”闻人翎声音极轻。

    店里的伙计立即上前帮忙扶着闻人翎进屋。

    这一对小人儿怎么生得跟画里的神仙。

    *

    却没有想象中的颠簸——容萸在车上铺了厚厚的干草,蓬松而舒适。

    他想了想,小声说,“我给你添麻烦了。”

    可是后来,她把那些漂亮的钗裙都卖了也换不回阿娘的命。

    “不关刘夫人的事。”

    “我不怕疼。”闻人翎沙哑的嗓音透露几分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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