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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琼随意地笑道:“没事,多喝喝就会了,没见到清凉台那些世家大族每日流水的筵席?盛京人就没有不会喝酒的,你要在盛京当差,那一定得学。”

    杨琼闻声笑了出来,他点了下头,“是好的。”若是能一直这么觉得,那是真的好。

    李稚咬了一口那糕点,眼睛忽然一亮,清甜不腻,口感柔绵,入口的瞬间唇齿间全是露水和桃花的清香,慢慢地还有冰片凉丝丝的味道蔓延开来,怎么描述呢?一小块糕点竟是吃出了一种清平盛世的感觉,瞬间沦陷的李稚看向那眉眼含笑的老板,这盛京的美食都是这么好吃的吗?

    男人观察了下,老人今天在空中写的是:咄咄怪事。

    “唉,不想当官了。”杨琼叹了口气,抬手往坑里洒了点土,“想回老家去。”

    盛京遍地都是世家大族的豪宅华邸,地价寸土寸金,租金也大多不便宜,像李稚这样的小吏大多数住在偏僻的城东,李稚在丁峤的介绍下找到了东城的一处巷子,他租了一小间朝东的阁楼,房子的主人家是礼部的一个六品给事中,不过平日他与家人并不住在此地。m.aihaowenxue.com

    对方点了下头,继续低头翻读自己的书,李稚无意中多看了一眼,发现那本书外封上赫然写着《京唐风月宝鉴》。

    夜晚。忙碌了一天的李稚从府库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忽然他看见对门的杨琼正在院子里鼓捣着什么,仔细看去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种一颗……那是枇杷树吗?

    男人至今都还记得那场景,充斥着浓烈血腥味的黑暗牢狱中,所有犯人无论年纪大小全都垂着眼睛静默着,血肉之躯好像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金铁,老人披坐在角落中,从那沉默与愤怒中生出一股悍然的力量,那是金诏狱有史以来最荒诞的一幕,遍体鳞伤的犯人脸上不见恐惧,反倒是他们这群施暴者战战兢兢地站着,简直要不知所措了。

    李稚买了一小份桃花糕,价钱意外的便宜,老板仔细替他包好,见他是新客,还特意多赠送了一份新鲜的桃花露,一副欢迎他下次再来光顾尝鲜的样子。

    “你这藏什么好东西呢?”

    男人来到了金诏狱,他随手脱了外套丢在案上,露出了里面带煞的金锦卫衣。他提着那包新鲜糕点往诏狱深处走,一直来到了一间牢房前。他从墙上捞过钥匙,打开门把糕点连带着早饭一同端送进去。一个苍白着头发的老人背对着来人坐在地上,右手在空中虚虚地写着字。

    “李稚,京州云平人,幸会。”

    大清早店铺中还没有人,李稚慢慢地摸了下兜里刚放发的微薄薪金。

    大概过了小一刻钟,男人重新回来了,他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一大群人出现在了牢门外,他们全都望向那个被遗忘了十五年的老人。

    李稚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冷峻气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却已经走远了,李稚扭头去看街角的糕点店,憨厚的哑巴老板擦着桌子对着他笑了下,李稚觉得那个眼神充满了勾引意味。

    “是。”

    李稚帮他种好了枇杷树,两人一起抬头看去,月明星稀,清风树梢。

    他把盒子放在了床头的垫子上,思索片刻,又觉得不妥,回身好好地收在了柜子里,琢磨了会儿觉得不大行,他又翻箱倒柜把盒子重新拿了出来,他把盒子摆回了床头,伸手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拿出来放在对光的窗架上。

    杨琼来了兴趣,“那你是见过了,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老人像是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变化,他还是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地空中写着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指指点点。

    一个披着灰衣的男人等在未开张的店铺前,每天早晨他都会来这家小店买糕点打包带走,十五年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李稚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开,刷一下起身去关门。李稚抓着门闩,背过身看向那压着盒子的枕头,忽然也忍不住笑了下。他这没头没脑的干什么啊?

    李稚对面的房间中住着一个年轻的户部小吏,他一推门进去,对方正在院子里读书,琼花飘在书生的肩上,衣服穿得虽然旧,但浑身一股金陵慵懒风流劲儿,像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对方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他感觉自己还是装作没看见比较好。

    “是他?”

    “这么好的天,今晚喝酒去?”

    杨琼一抬头看见了李稚,两人共住一间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已经很熟悉了,他招手把李稚喊过来,帮着自己一起种树。

    “大清早来做什么?”

    很多年后,男人看到一首诗,“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脑海中骤然又浮现出了当年所见的那画面,那真是浩然正气、群星闪耀。

    看着少年改变路线往自己这边走来,老板立刻笑开了。

    老板非常熟练地将包好的第一盒糕点递过去,男人伸出右手接过,外套袖子底下金锦鱼纹一闪而过,这是金诏狱吏的衣服上才有的图案。一旁的木质柜台上早就丢了一枚金铢,男人也没让老板找钱,拿了糕点就转身离开,正好与路过的李稚擦肩而过。

    不起眼的东城小巷中有家卖酥糕的小店,这店开了将近有二十年了,春日卖桃花糕,夏日卖梅子酥,秋天卖桂花凉糕,冬天卖松香酥,老板是个忠厚老实的哑巴,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做糕点,东西好吃又便宜。

    杨琼打量了他两眼,笑了,“夜里门窗记得关好,东城野猫多,小心把你藏的东西叼走了。”

    杨琼支着手叹道:“这年头做官真是耽误大好的年华。”

    ……这不是禁书吗?

    李稚问道:“你会辞官回乡去吗?”

    “不清楚!”

    “怎么了?”

    杨琼摇了下头,“哪有这么容易?”又问,“说起来,你怎么会想要背井离乡地来盛京做官吏?”

    他从包袱的底下取出了那只漆黑的盒子,手指摸了两下上面的暗纹,他想起了深山雨林中的黑白道观,还有难觅踪迹的神仙,一时有点晃神。

    李稚决定暂时放过这只盒子,把东西往枕头下一塞,直起身道:“没什么。”

    “我觉得都很好。”

    李稚走上阁楼找到了自己的屋子,房间不大,看起来有些脏乱,窗户上摆着一盆冻死的冬青。李稚扫视了一圈,卷起了袖子开始收拾,一个多时辰后,整个房间焕然一新。李稚将自己的包袱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了衣服等东西,忽然他的手停住了。

    男人并没有出声打扰,把吃食恭敬地放在了一旁的空桌上。人到中年的狱吏在年轻时曾经遇到过一桩大麻烦,承了这位老人的恩情才没有冤死诏狱,并且还受到了提拔接连升官,老人对他恩重如山,但十五年前对方卷入太子红雀台案被下狱时,却是他亲自带队去抓的人。

    “出去接人!我就来!”男人把门带上后大步出去了。

    李稚想了想,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我没有来过盛京,我想要来盛京看看是什么样子的。”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庸庸碌碌,蝇营狗苟。”杨琼轻笑着拍了下手上的土,看向李稚时却又没有了声音,还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这盛京活得最自在的大约就是如李稚这般的无名小吏了,反正这出身也没什么升迁的指望,不用操心上面的动静,风来逐风走,水来水自流,也是种难得的福气。

    李稚前两天与他闲聊才知道,弘农杨氏是关西四大姓之一,杨琼原来是杨氏旁支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庶子,凭借着这层淡薄的血缘关系在盛京谋了个户部小吏的差事,在来京之前他已经娶妻,如今娇妻人在老家,新婚燕尔分居两地,家中还总是矛盾不断,有点孔雀东南飞那味道了,杨琼三天两头为这事叹气。

    李稚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有生之年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没有之一。

    李稚觉得他这个邻居真的好有意思。

    男人并不能违抗上面的命令,这些年来他用另一种方式来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愧疚。他无意中打听到老人爱吃城东那家无名小店的糕点,于是这十五年来他每天借着职务之便为他送一份。就在他要无声无息地退出去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男人单手抓着铁门,皱着眉朝外喊了一声,“怎么了?”

    可惜血肉之躯到底不是金铁,那些人最终大多都死于酷刑,“罪不容诛”的太子自焚而死,不肯坦白的党羽尽数伏诛,叛乱也随之草草结束,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但男人却一直忘记不了那群人的样子,他曾经觉得武力可以征服一切,但那天他觉得自己渺小极了,那群人哪怕到死眼中仍是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亮光,他从来没见过,一种直击灵魂的震撼让他几乎无法握住手里的刀。

    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李稚手里的盒子差点掉下去,他一把抓住回头看去,原来是大门忘记关了,刚刚在院中认真读书的杨琼看起来是刚好路过,眼神颇为奇怪地看着他。

    “大人!御史台来人了!”

    李稚拍着袖上泥土的动作一停,“我不怎么会喝酒。”

    “杨琼,弘农华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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