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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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皎从未见过虞素露出如此充满欢欣的笑容，也不曾得见她这般温柔的眼眸。

    这就是以生命为舞的花。

    金铃声再度响起，打破了一室寂静，众人终于回过神来，这脆响也拉回了李皎的思绪，让他从光怪陆离的梦魇中惊醒。

    可当她的红裙在夜风中飞扬，她抬眸那一瞬的光华，却是纯粹无比，洋溢着自她生命而生的欢喜。

    当美达到极致，便可震撼人心。

    胡旋后是胡腾，胡腾后是柘枝。

    虞素献舞一宴，事关八日后折花会的预热，也是宋清开的向他递交拜帖的门。

    她不再过多思虑，便更为纯然地沉醉于乐舞中。

    黑鲛一定是冲着她来的。

    是焰火一般的瑰丽与壮烈啊。

    舞者，舞动的仅仅是身躯么？

    他的行事，只凭心中的戒律。

    它们是不该存在于世的妖异，是终会带来祸患的不详的火种。

    一片狼藉之中，红衣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之上，周围尽是奔逃慌乱之景，方才簇拥着她的看客，皆弃她而去。

    他透过一朵花，看到了众生。

    她裸露的素白的脚腕上金铃震动，在盛大的奏乐中声音很小，却因配合着她的动作，成了乐符中最抓耳的舞调，引众宾凝神去听。

    她近乎倾覆了他对她所有感知。

    一只黑鲛突然撞碎了丽春楼的墙与柱，张着血盆大口朝众宾客而来，让四下众人皆目露惊恐，从席间连滚带爬而起，四下奔逃。

    她看起来热情洋溢，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生机勃勃的快乐。

    如同流出石缝的黑水，黏腻且令人作呕。

    那一瞬间，李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虞素。

    由着激烈的动作，虞素眼前之景变得光怪陆离。

    六日前虞素在丽春楼弄出来的噱头只是声势浩大的障眼法，真正明白宋清能量的人都知晓丽春院真正的主人是宋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因此被认为有半个胡姬血统的虞素跳起西域风情的健舞来，格外叫人喜欢，她也先排上这些矫健活泼的舞蹈，一步一跃。

    唯独，不是具有灵魂的生灵。

    而他竟从未想过，妖也会拥有和人一样灿烂灼目的灵魂。

    而李皎在这里，虞素便顺势利用了宋清的安排，进行她自己的计划。

    妖，对他而言，是与人完全不同的东西，亦或说，无限接近于死物。

    烛光摇曳之中，虞素的身形稳稳地定住，而她满身红裙仍伴着行止间的风，如花瓣般从散开到收旋，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又缓缓垂下，动静相宜，收放自如，正像她有力地挺起的胸膛与其上控制得极好的、细微起伏的呼吸。

    它们是符号、是孽障、是怪物。

    看啊，他们只会为她欢欣鼓舞，亲切地唤她三娘。

    涂抹胭脂的烈焰红唇微张，吐气如兰，舞台中少女笑着，她凌厉的丹凤眼微弯，眸中光彩比烛火更温暖、更动人。

    因此，时至今日，他对世上众妖、对虞素、对迫害过他的所有人，皆未有过一丝仇恨与恶意。

    怎么可能……这里哪里来的大妖？

    仿佛混乱的线条与苍白的片段瞬息被一笔收束，又刹那渲染上灿漫灼目的色彩。

    他终于明白了那些喜欢乐舞的人们，到底沉溺于何种梦境。

    一只会跳舞的妖本没有什么稀奇，人类的皮囊穿在妖的身上，对李皎而言也不过一张一看就破的废纸。

    他为何会如此。

    然而，是人亦或是妖，又如何？

    与虞素相处数日，李皎已清晰地感受到，但凡是生于此世的妖，皆满心怨愤，痛苦扭曲，又有何者能解脱？

    虞素生得一副汉人的脸，长发却是烈焰红花般的赤，这是西域外来的胡人才能有的绮色。汉胡混血在长安并不少见，众人自然而然地认为虞素便是如此。

    这一刻，饶是向来镇定的虞素，也被巨变的冷箭钉在原地。

    就算是最强大的修士，最精妙的法器，也无法照出妖的真身，他们向来都只能以术法构筑的残酷刑罚逼妖自呈罪责。

    视线艰难地从虞素身上移开，李皎看到了和他一样屏息的四座，长安诸方之人在这一刻放下了他们所有的伪装与隔阂，只共同欣赏着虞素的舞蹈。

    从前，李皎眼中并不能看到妖的存在。

    可他早已被迫认识了虞素。

    可何为真正的善，真正的悲？

    那是自死亡、自绝望、自污泥之中，诞生的不息火种，从纯黑之中绽放的孤傲高洁。

    这是第一次，李皎为自己杀过无数妖的事实而感到痛苦。

    李皎忽然想起，虞美人的另一个名字。

    看看这长安众生，有谁天生就想杀了虞素，想铲除妖怪么？

    乐曲声转，虞美人的花瓣落在地上，庭院中新生的舞草如虞素翩翩的身影一般摇曳在风里，虞素将丽春院内外之况尽收眼底，对一夜顺遂感到满意。

    长安捉妖人诸多，镇守森严，妖对百姓而言更多只是话本中物，谁会轻易去怀疑呢？那显得自己像个满脑天马行空的稚儿。

    他见过她背上的衣裳浸出血色，交错着狰狞的伤痕，她此刻光洁的手指数次染满污泥，想必数年来做尽了这长安的暗夜中见不得光的脏活，她低眉时，也不时露出悲怆愤怒的神色。

    虞素瞪大的昳丽眼眸中，一切看似井然的秩序分崩离析。

    妖，人人得而诛之，一旦暴露，立                                                死。

    作为守护人而屠戮妖的刀，李皎生来便只知善与悲。

    李皎忽然发觉，原来，他不是从未感受过杀妖的悲哀，只是它一直被一层厚厚的冷岩覆盖着，掩埋了那岩下一点就燃的黑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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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只见舞台中美人身上缕花罗衣软薄如蝉翼，随着她的动作似振翅欲飞，虞素那满身的金钗花钿珠宝叮当作响，一些细小之物随着她遽然起舞的香风甩落，铺开一地珍珠碎金。

    喜、怒、哀、乐，跃然其上，是最动人心魄的盛放。

    从前，他的善意与悲悯只给了人。

    在看到一朵花的盛放之前，他得到了足够多的机会，看到了它如何从污泥中挣扎着、一点点生长。

    虞素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长安，是如此可怖的一个庞然大物，仅凭她短短数日，绝不可能撼动。

    他怔怔望着虞素，不含任何亵渎之意，只是单纯地欣赏。

    刹那间，天旋地转，李皎竟有一瞬，不知该如何在这天地间自处。

    舞草。

    她的敌人，比她强大太多。

    李皎平生一次为赏花驻足，欣赏着一场动人心魄的盛放。

    这必定是任何隐匿之妖拼死守住的秘密。

    这长安，这被她经历过一遍湍急激流，竟还潜藏着她从未触及过的暗礁，让她撞得头破血流。

    自虞姬的坟头开放的花，如那位自刎乌江的灼烈女子一般的艳丽。

    “铃——铃——铃……轰！”

    虞素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

    柘枝之后，是剑器舞。

    忽然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突兀地淹没了众人的耳膜，漫天飞扬的木屑中，虞素瞳孔骤缩，她疾速转身，就对上了一个冲进楼里砸坏了横梁与柱子的巨大头颅。

    她的一切安排、筹谋，她复仇的路，都被这贸然闯入的黑鲛打乱了。

    虞素手持银白长剑，照开满室光华。

    普天之下，立辨妖邪，唯有妖王可以。

    即使它们未在眼前为恶。

    可这一刻，李皎怔怔望着虞素起舞的身影。

    因为，它与善相同，会触发心底最真切的共鸣。

    一个满身伤痛的复仇之子，一个身份低贱注定命运悲苦的舞伎乐户，一只隐匿真身一生不得见光的妖……怎么会快乐？

    让人望着她，便心中震颤。

    只要李皎向她指认出这些长安的达官贵人之中妖有几何，她便能握住连宋清都无法掌握的更大把柄。

    真像下了一场灿漫无双的花雨。

    这痛苦并不剧烈，但它无法抹除，更无法否认。它不会让李皎狂乱，却会从最深处扭曲他的心神。

    他清冷无情的眼里，忽然映照入了一点暖色的光芒，不再如无边幽夜般漆黑得纯粹，而是亮起了灿灿星辰。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乃至眼角眉梢的一点暖，指尖蔻丹的一丝烈，都用尽了全力向看客传达着她最充沛的情意。

    宋清可没有一眼识妖的能力。

    冷不丁的，李皎心头漫上一丝幽幽的寒意，那寒凉轻微，却倏然钻入他骨髓的最深处，令他连指尖都战栗起来。

    这一幕的奇迹并非偶然发生，而是虞素与他相处数日的点点滴滴交织成的必然。

    他们不知虞素是妖。

    无论血脉归向何方，虞素都是大唐的瑰宝。

    满堂喝彩声中，虞素笑着转身，继续跳第二支舞。

    因此这一刻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快乐与生机，才格外让李皎战栗。

    他们满目欢欣，感动不已，只为这一刻无与伦比的，宛若奇迹的美。

    刹那间。

    今夜这场舞，原是为了宋清而跳的，与虞素自己的意愿无关。

    如此巨大的妖物，竟在长安诸多权贵面前公然作恶。

    没人会去联想虞素是一只妖。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