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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跨门槛进了内室, 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石咏知道他的意思,等到会馆里哪位山西同乡出来,见到赵老爷子的惨状,起了怜悯之心,应下了帮老爷子付诊金,伙计才会出去请大夫。毕竟会馆没有自己白贴钱的道理。

    他明白了!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会馆的伙计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扭头向自家掌柜看过去。

    话虽如此,今日的事情却还未完。

    杨掌柜将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用锦布包了用手托着,两人不敢再骑马颠簸了,于是在烈日下牵着马步行向南,来到金鱼胡同,寻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门求见。府里管事听说是雍亲王使人送了东西进来,不敢怠慢,径直往里迎,说:“我们爷腿脚有些不便利,烦劳两位随我去后院相见。”

    “是是是……赵老爷子吗?”掌柜的听说,脸色难看,连口中都结巴起来。

    石咏见了老人家这副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将赵老爷子扶起来,抱到榻上去,自己赶紧冲下楼去,找山西会馆的伙计帮忙,去请大夫。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却见杨镜锌上前,将雍亲王案上那只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给石咏使个眼色,两人一起,准备从这外书房里退出去。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www.mingxia.me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此前石咏曾经在武皇的宝镜提过这事儿,宝镜没说什么,只是冷笑几声,大约觉得这事儿又龌龊又幼稚,实在不值得一提。石咏问它意见,宝镜也没多说,只告诉他,要么,就冷心冷眼,袖手旁观;要帮,就干脆不要计较,付出所有。

    石咏如蒙大赦,应了声,正要出去。

    胤禛却又补了一句:“十六弟随扈去了,内务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石咏无奈,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一锭,“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说:“老爷子的房钱、诊金、药钱,都给我记在账上……唉,唉,唉,你别啃啊!”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石咏一听,心里有点发毛。当日十六阿哥在松竹斋里随口一句,说点他去内务府当差,雍亲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见这一位的耳目,简直灵敏周密至极。好在目前这位对自己没有恶意,石咏赶紧又恭敬谢了对方,这才随着杨镜锌退了出来。杨掌柜来到翼楼外面,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声叹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将老哥哥给吓死了。”

    石咏一问,这才晓得,原来这赵龄石竟然已经事先结清了两间房钱——他这是,夺了钱财,将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遗弃在了山西会馆?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在这当儿,石咏哪里还顾得上追赵龄石,他赶紧过来查看赵老爷子的情形。赵龄石便从他身边越过,只听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抱着箱子逃之夭夭了。

    赵龄石这样一想,手下一使劲,将老爷子几根手指掰开,伸脚一踹,赵德裕哼都没哼一声就歪倒在一旁。赵龄石抱着箱子夺路而逃。

    石咏一挑眉,问:“你们会馆难道不该顾着同乡之谊,帮扶一把么?”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石咏赶紧低下头,缩在杨掌柜身后。只听不远处偶有环佩轻响,甚至鼻端能闻到细细的脂粉香气,然而整整一队人从此处经过,却俱个敛声屏气,没弄出半点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 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 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 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 叫人闻了, 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赵龄石吓得魂不附体,一转身,才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半大少年,他怕个球?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寻找隐藏的彩蛋,发现新惊喜!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 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www.cuiye.me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 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 两人沿廊庑入内, 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掌柜的听见这话,淡淡地说:“就算是帮扶,也不能是我们这些替人当差跑腿的说了算。若是没诊金,那就先等等吧!”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这位小哥……”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位于金鱼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还只是个无爵阿哥府,只与一般官员府邸规制差不多,格局也与雍亲王府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石咏可不知道对面这位亲王殿下心里已经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语,他只听对方冷着嗓音说:“那便去吧!”

    石咏还顾不上生气,会馆的伙计已经为难地冲石咏一摊手,说:“若是付不了诊金,这……这会馆没法儿帮忙请大夫呀?”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进了两进院子之后,管事忽然一扬手,说:“两位且请回避,让府里女眷先行离开。”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在他想象之中,会馆中就该这样,同乡之间,相互帮扶。没想到现实却是另一番情形。

    石咏去检视赵老爷子的状况,只见他半边身子僵硬,瘫软在地面上,仰着脖子,喘着粗气,却盯着他屋里卧榻犄角上搁着的一只半旧的藤箱子,脸上似笑非笑,眼里露出的,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凉。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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