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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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生怕真要把月佼惹哭，一边说着，又赶忙掰下一瓣橘子硬塞进她嘴里。

    “是听到几句风声，那玄明竟是平王的孙儿，真没想到，”纪向真有些忧心地皱起了眉，“严大人又被弹劾了吧？”

    大家都说，这个严大人啊，年少时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不眨眼——

    木蝴蝶也不拘束, 大大方方的改了口。

    “好吧，勉强原谅你。”纪向真懒洋洋地看着她递来的第三颗烤橘子。

    在他心中，那时并不是个该凛然就义的时刻。同伴的安危，没来得及传出去的消息，这比保住从容赴死的名声要紧得多。

    严怀朗抬眸瞥了他一眼，“香河城的事，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纪向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别提这个, 什么纪少侠啊！本来想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哪知才初出茅庐就折戟沉沙, 你叫我名字就行。”

    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所谓“邪魔歪道”，江湖势力时常游

    到了十一月初六这日, 月佼休沐, 一大早就很守信地领了木蝴蝶去城中。

    追根究底，他也算是严怀朗带出来的人，心中对严怀朗既有敬畏，又有隐隐的依赖。在他眼中，无论形势糟糕到何等地步，严大人永远都是乱局中最从容、最冷静的人。

    怕死吗？或许也是怕的。可是自走上这条路，他也并非对危险与死亡全无准备，只是……他想死的值得。

    待他终于停止了百感交集的痛哭，拿袖子狠狠擦去面上的泪，严怀朗才又不轻不重道，“复职之后要面对什么，你明白吗？”

    “抖什么抖？坐直了说话。”严怀朗眉心一蹙，冷漠的面上显出些严厉。

    眼下弦歌巷的宅子中时常有罗家、高密侯府、忠勇伯府送来各种用度物事, 可说是“衣食无忧”, 也没什么是真需要添置的。于是两人只晃荡了一个多时辰, 买了些“过冬”的吃食、零嘴, 便去找了纪向真, 请他一道去弦歌巷吃午饭。

    此刻的严大人正冷冷望着他，半点也没有要眨眼的意思！

    “愿你平安喜乐，长命百岁呀。”月佼面上带笑，眸中却点点泪光，话音里有隐约的哽咽。

    “得亏动手的是严大人，若是你亲自动手，事情怕就没这么容易轻轻揭过了。”纪向真替月佼松了一口气。

    外头那些责难的风声让他有些不安，原本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一时间千夫所指，也由不得他不去反思。

    月佼也不知自己在羞个什么劲，唰地红了脸，“嗯”了一声。

    “我既走上这条路，就想到或许终有一死……可那时的形势，”纪向真抬臂捂住双眼，第一次向旁人坦诚自己当时的想法，“我的同伴还不知对方早有察觉，我搜集到的证据还没来得及送回来……”

    当初在性命攸关的当口做出“逃”的决定时，其实并没有机会想太多，就是在那瞬间生出“活下去，这样死不值当”的本能，没料到事情到后来会演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身上的伤都好全了？”严怀朗端起面前的茶盏，淡声又问。

    ****

    救命啊！

    纪向真一蹦三尺高：“你这小妖女，枉我掏心掏肺将你当做朋友，这样大的事你竟瞒着我！上次你来探望我时，竟什么都没说！”

    纪向真猛点头，见他垂眸望着手中的茶，并未瞧见自己点头的动作，便急急出声道：“都好了，一点事也没有。”

    扭头看到周身如覆寒冰的严怀朗越走越近，纪向真牙齿打着颤，磕磕巴巴道，“第五月佼……这回你可能，真的要失去我这个……真诚的朋友了……”

    想起他前一世所受的无妄之灾，月佼心中酸软，眼眶微红。

    木蝴蝶去准备午饭，月佼拉了纪向真在廊下烤火，一连剥了两个烤橘子给他赔罪，又将自己与严怀朗的婚事、与罗家的种种，全都竹筒倒豆子地讲了。

    当日在香河城落入别人的圈套，被十数人围攻, 他寡不敌众, 首先想到的自是逃离保命。

    月佼低低笑了笑，简单解释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又说了陛下的处置，纪向真这才放下心来。

    殴打尚未定罪的李氏宗亲后裔，还是在宗正寺的讯堂上，这话说起来实在很微妙。

    严怀朗才迈进院门，远远就瞧见这“温馨而不失甜蜜”的一幕，顿时只觉面上被蒜抹了一把似的，辣得眼睛都痛了。

    月佼边走边垂脸笑：“可不是么？那时候我快气炸了，也只能忍着……”

    “想复职吗？”严怀朗坐得直如青松，隔着桌案冷冷看着纪向真。

    猝不及防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朝堂上攻击右司和严怀朗的靶子，他不知该何去何从，心中千头万绪乱成麻，想到的第一个倾诉对象便是严怀朗。

    瑟瑟发抖的纪向真被严怀朗单独拎进了书房。

    两人一左一右走在月佼身旁两侧, 热络地闲聊了一会儿后, 纪向真又转脸与月佼说起了自己的事。

    “什么？跟罗家还有事？！”一无所知的纪向真怒了，“第五月佼，你已经失去我这个真诚的朋友了！”

    “我不知道，”提起这事，纪向真顿时迷茫了，“当时我就想着，不该死在那里，不值当的；可如今别人都在说……我错了。”

    他的嗓音里有百感交集的哽咽，想起那时心中的千回百转，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逃走的决定是错的。

    这些日子他虽被闲置在家，外头的风言风语他却知道不少。其他人的态度不说，就连他的上官谢笙、赵攀，右司的许多同僚，对他在香河城的所作所为都颇有微词。

    如今从他一个小小武职员吏的“临敌奔逃”之举，引出众官弹劾右司“治下不严，风气软弱”，同时也害得严怀朗这个右司主官遭受了连带的攻击，这个后果实在让他心头沉重且纷乱。

    “……其实我一直想去找严大人谈谈, 又怕再给他惹些无谓的麻烦。”

    就在纪向真一路忿忿的抱怨中，三人回到了弦歌巷。

    种种的质疑与攻讦，像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着他稚气未褪尽的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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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足够了。

    “这些日子这么多事，我昏头了呀，都不记得跟谁说过了，”月佼有些心虚地垂脸嘀咕，“上次没说吗？罗家的事也没说？”

    严怀朗摇了摇头，望着他的目光波澜不惊，“先不管旁人说些什么，只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眼下谢笙那头还未松口允纪向真复职, 他还在家中“待命”，见了月佼只是有满肚子的委屈说不完。

    纪向真忙不迭地坐正了，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硬着头皮直视着严怀朗的目光。

    听出他话里的小心翼翼，月佼宽慰道：“你别多想，他说过你不会有事，就一定有法子的。就像前几日他在宗正寺殴打李氏宗亲后裔，最后还不是……这事你听说了吧？”

    “哎，不是，”纪向真后知后觉地扭头瞪大了眼，见鬼似的看着月佼，“你说陛下赏了严大人宅子……提前贺新婚？”

    无论旁人如何指责他懦弱怯敌，对他如何轻视鄙夷，他都能勇敢地走下去。

    震惊的纪向真还没来得及问“跟谁新婚”，那边的木蝴蝶就笑吟吟道，“严大人要和我们姑娘成亲了，就这个月三十。”

    乍见木蝴蝶，纪向真倍感亲切，帮木蝴蝶与月佼拿了些东西, 边走边对木蝴蝶道，“咱俩可都有两年多不见了啊。”

    那样重的伤势，这才不过半个月，哪里就能一点事也没有？不过那些伤口愈合得挺好，也未重创筋骨，他一个正当时候的少年郎，捱些疼痛罢了，不必宣之于口。

    这一年来右司经手的数件大案，“洞天门”、“半江楼”、“碧竹门”，甚至眼下悬而未决的红云谷，无论背后搅和了哪些势力，明面上都是与江湖门派有关。

    严怀朗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欣慰，“我以为，你是对的。”

    今日终于有一个人，且是一个在他心中非常尊敬的人，亲口对他说，你是对的。

    森冷的沉嗓透过初冬沁凉的阳光远远抛来，惊得纪向真像跌进冰窟窿似的。

    她早已想好，前一世的所有记忆就都当成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便将从前的事都忘了，跟谁都不再提起，只管踏踏实实、问心无愧地过好这一生。

    这些日子他也多少听到一些消息，知道有人在指责他“临敌奔逃”；他身上的伤多是在后背，这是没得狡辩且他也不打算狡辩的。

    “纪向真，很久不挨揍，皮痒是吧？”

    他看着严怀朗此刻的表情，想起被自家父亲交给严怀朗管束之前听到的种种传闻。

    烤橘子的皮被剥得像盛放的花瓣，热腾腾散着果香，那温暖酸甜的气息平凡至极，却是人间烟火的滋味。

    当时的形势，他是一个人对上十余人，对方又是早有准备，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胜算，硬拼必然死路一条。

    纪向真吓了一跳，忙不迭伸手接下她递过来的烤橘子，慌张地掰了半颗塞进自己口里，口齿不清地道，“别哭啊，都说原谅你了！你看你看，我这不是吃了么？”

    木蝴蝶笑得爽利：“我之前在飞沙镇的街头是见过纪少侠的，不过那时候你骑着马, 没瞧见我。”

    原本缩着脖子抖抖索索的纪向真有些意外，抬起头偷觑他片刻，才使劲点了点头。

    纪向真略略思索，才点了头，瓮声道：“之前在小书院，你问我‘何为侠士’时，我就有些明白了。”

    就这样短短七个字，冷冷淡淡，嗓音也并非和煦安慰，纪向真却哭了。

    纪向真自忖虽不是什么禀赋过人的绝世良才，却也不是个榆木脑袋。此刻的气氛已足使他明白，严怀朗单独将他叫到书房来，真正要谈的是他的前途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