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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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发现，从见面到现在，你是跟我除了抱歉和谢谢，就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了？”

    片刻后，他又重新变得游刃有余，扫了一眼手机，又看向窗外，平静交代：“你等我一下。”随后转回身，扶着方向盘，直接开了门，利落地将冷气留给她一个人。

    老家的地理位置不好，地处西北省份，四周被山围绕，交通不便，气候也一般。那个时候没通高铁，甚至网络都才通没几年，去临南光是坐火车就要十几个小时，属于城镇中典型的经济不发达的代表，年轻人离乡打工，中老年人在家驻守，还有不少的儿童留守，没什么生机与活力。

    她其实知道原因。说到底，镇子就这么大，熟人又那么多，就算是奶奶想尽办法偷偷摸摸把控得再好，总也有漏风的时候。刚上小学那会儿，奶奶忙于米粉店，她就按照两家人商量好的，去邻居的婶婶家吃饭午睡，风扇的声音停停转转，迷糊间，大人们低声地说她可怜，又说尚家媳妇也可怜，远嫁到这里，年纪轻轻，第一次生娃的时候碰上地震，被困在村里，怎么第二个还能遇上羊水栓塞这种事，好端端的人没了……

    初二时，尚嘉被长辈们带去他家，云里雾里的第一次见面，她默不作声，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自己和当下环境的不契合：

    她还在自己的思绪里，已经被人再次出声打断。

    徐见鹤又有了点儿十几岁时候的味道。

    尚嘉那会儿尚且还不知道留守儿童这个概念，但已经乖乖接受了奶奶和邻居叔婶所说的，一个大男人顾不过来两个孩子，姐姐年纪大点儿，相对好照顾的说法，因此一直认真用功地在镇中心小学读书，直到九岁，才被父亲接到身边，和姐姐一起开始在临南上学。

    两个手提袋也没放下，被他递了过来，尚嘉没第一时间去接，下意识顺眼敏锐一扫——水果多样，但除开一大盒包装完好的车厘子，其他的都是常见的当季盛产，价格不高。

    “行不行啊，尚嘉。”

    尚嘉想了想，忽然记起刚刚和徐见云未尽的话题，沉思片刻，方认真道：“你运气挺好的，能排到朋友圈发的那只熊猫，我去的时候排了两个小时，结果碰上它在内场休息，刚好错过了。”

    它代表着平平淡淡，泯然众人，但也代表着没有风险和波澜，安安稳稳。

    徐见鹤表情却一下子变得更加微妙。

    而相比起尚子欣，尚嘉和他又要陌生得多。

    九岁以前，尚嘉一直跟着奶奶在老家生活。

    毕竟逢年过节才能见，尚父不懂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也对孩子的成长速度没什么概念，每年带回来的礼物都是标准老四样：一大包各种口味的饼干薯片，一包临南特产牌子的糖果，一大包新疆的果干，最后，还有一只布偶或者盗版的芭比礼盒。千篇一律，无论年纪。

    尚父能吃苦，性格上更沉默寡言，有什么话几乎都习惯憋在心里，和孩子有最多可说的时候，也是在饭桌上问及学习。工作闲暇间唯一的爱好，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倒几杯白酒，弄一碟炒花生米，切一点自己做的酱牛肉自娱自乐，同酒店后厨的人叫他去打几局麻将、玩玩扑克他都不舍得。

    因为从认识开始，无论两个人再倔，徐见鹤总比她能多坚持一会儿。

    她有些出神，人又困得很，以至于思绪不自觉地飘忽，目光落在对面人的脸上，想到的却是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她的鼻唇之间，又微微上移，尚嘉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子，下意识道：“抱歉，我有点困。”

    尚嘉也不介意这个。在她眼里，能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就已经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尚父给什么，她都是真心地开心，笑着说谢谢爸爸，似乎对对方稍显复杂的目光一无所觉，也不在乎尚子欣和她相处时偶尔流露出的一点微妙情绪，姐姐喊得亲热。

    徐见鹤则显然跟这个词完全不挂钩。

    徐见鹤：“……”

    她不知道羊水栓塞是什么，但已经通过其它零零碎碎的描述明白过来。结果是当时之后的好几天，尚嘉都难得迷迷糊糊地没听进去课，差点被老师点名罚站。

    两个人所在的密闭空间，他现在很能沉得住气，被她这么拖着，也只是侧过头，微微皱眉，又提点她一句。

    尚嘉这几天就没怎么休息过，困得要命，思绪乱飘，一时间回忆起许多过往，问话的人当然不会知道。

    徐见鹤慢慢呼出一口气。

    车内再次静默几秒。

    “看看那装潢，那面积……啧啧，是咱附近那几家拆迁户加一块儿都比不上的吧？不，都不能说有钱了，这放古代，不得是有钱有势有权的官老爷才行？”

    ……

    徐见鹤是她这二十几年中见过活得最表里如一，心理行为自洽的人。

    她终究没能两手空空地下车。

    “想什么呢。”

    他看着她，像看油盐不进的石头，恨铁不成钢不能说，骨子里的那点儿混不吝当即一下子钻了出来，下意识就要开口讲什么。

    九岁前，她一直努力读书，认真地把成绩保持在班上的前列，又努力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帮奶奶做家务，看米粉店，早早学会了做饭，来到临南后，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往后，就越发明白‘普通’的可贵。

    好在，徐见鹤耐心耗尽了，脾气终究比起十几岁时变好了许多。

    几秒后，他这么问，看着她，也不拐弯抹角，十分直接。

    她一如既往，实话实说，又笑了一下，算是缓和气氛。

    根据镇上老人的说法，尚父是个厨子，原本老老实实地在镇上守着家里的米粉店过日子，结果老婆离世后，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个人，大着胆子，一个人揣着几百块钱，坐上绿皮火车去了临南。他从酒店后厨最苦的帮工做起，认认真真，一步一步什么苦都吃尽了，才最终拜上了师父。有了师父引路学艺，也就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地，最后有能力租房子后，立刻就将大女儿接了过去——

    不过，她也没多做什么，本来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想解决办法也就想得快。她索性直接问奶奶要了张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看了，也看见曾经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家庭合照——照相馆的老土背景墙前，姐姐扎着小辫，穿着白色纱裙，一手一个大人。一男一女一小孩，衣着普通，三个人却都带着笑，仍能看出蓬勃的幸福与生命力。这都在她的记忆里从没有摆出来过。

    他还要继续往下，还是小姑趁着红灯，恶狠狠地用胳膊肘捅他一拳，男人才悻悻闭了嘴。

    他眼睛长得出众，笑的时候眼尾会微微上扬，整个人显得格外明朗，大概也是无奈过了，破罐子破摔，漫不经心地笑着，直直与她对视，“这堆东西真挺重的，你不是去长辈家里做客么，再不接，我胳膊断了你负责。”

    “算了。”

    ……

    尚嘉侧目跟过去，只知道驾驶座上的人下了车，隔着窗子，最终停在一个明黄色人影面前，像是某app的外卖制服。

    尚嘉找了那个年头家里开打印店的同班同学，花了两块钱，让对方偷偷帮她把两张都打印下来，长久地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每当睡不着，或者有事情绪低落了，就一个人摸出来看看，沉默一会儿便立刻振作起来。其它的一贯如常，过自己普通的生活。

    一窗之隔，徐见鹤在街边停留了片刻，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纸袋。

    他当然长得很好——丹凤眼高鼻梁，剑眉薄唇，轮廓英挺俊朗，扛得住新闻镜头，也扛得住寸头，哪怕当做雕塑随便摆着都显眼。但雕塑不笑，就容易给人压迫感。比如现在，安安静静，动作没变，只有声音更冷，气势更沉。

    司机忽然下车，被留在车上的除了茫茫然还是茫茫然。

    穿过新区回去的路上，夏日热气扑面，姑父骑着摩托车，载着她和小姑两个人，嘿嘿笑了两声，酸道：“丫头，看来你姐是要抛下咱们，过好日子去喽，她是命好，你可咋办？你小姑也是，要知道今天去的是这种地方，还省那几个打车钱干什么，回来人家想用豪车送送也没办法……”

    大概是人都有拧巴纠结的时候，尚嘉自认已经属于很能自我说服的一类人，有些时候，仍然会不可避免地低落，怀疑自己。这也叫普通人的表现之一。

    少年人拖着拖鞋下来，穿着T恤短裤，身形高挑，外形出众，表情不耐，无意扫过她和小姑姑父的眼神，有一种一目了然一般的随意，似乎习以为常，因此漠视，蔑视都算不上。人像笔挺青色的树，低头正眼都嫌麻烦。

    普通，尚嘉一直认为这是个好词。

    总之，是个长辈们眼中不容易的、很能吃苦的实在好人。

    尚嘉没出声。m.gudengge.com

    临南是南方的大城市，房价那会儿虽然还不是天价，但也足够榨干一个普通的家庭。大城市的几层的别墅内，明明是大夏天，冷气却像跌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不停地往衣服袖口、皮肤里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男人背对着她站着，度假归来，穿着随意，头发剪短，皮肤也一时晒黑了，和网络媒体上常见的休闲西装或者衬衫西裤形象不太一样，但肩宽腰细腿长，自在散漫的，怎么都是衣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