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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完这一段,他从卷轴中抬起眼,冷声道:“师父出身北境,十六岁入槊方军,后调任祈州都知兵马使守霁阳,何曾如你所写一般,以良家子出身成为禁军一员?!”

    郑泰点头,看上去欲言又止。

    袁振本就是凭着皇帝那一句“与礼部商量着来”,借着鸡毛当令箭,若是让陛下知道自己因为这点小心思,耽误着英灵的卤簿停在帝陵外三日,引发玉京百姓一同看戏,好事便成了坏事了。

    “据说是颜太守的学生,也在霁阳守备军中任职呢。”

    《非梧不栖(重生)》

    郑远持终于不急不慢地放下茶盏,和事佬的语气:“袁少监莫急,你也是一片好心,这位……小将军年轻气盛,好较个真,有事不如坐下慢慢商量。这篇铭文只是草稿,少监大可和礼部商量着来啊!”

    韩侍郎尚未答话,阍者匆匆从门外进来,向国公爷禀告又有客来。

    叔山梧冷冷看他一眼,展开手中卷轴,沉声念着上面拟就的墓志铭。

    -

    他看一眼韩侍郎,尝试出主意的口吻:“或者,为表荣宠,追封颜司空为总禁兵?”

    在场众人心如明镜,袁振此举,本意绝非为颜司空增添履历那么简单,实则是要为他所掌的禁军贴金而已。

    这话里直接给人扣帽子的意思明显。在场者皆为叔山梧捏了把汗。

    郑远持毫不在意眼前人有所失礼的表现,面上笑意加深,反而是一旁的袁振坐不住,尖声道:“便是你对朝廷给颜司空的安排有不满?”

    “方才倒忘记问他姓名了……”

    “是。”

    郑远持缓缓打量着厅中站着的人,眉眼间突然和煦的笑意:“这位小将军便是颜司空的爱徒?”

    韩侍郎看一眼坐在郑远持旁边的袁振,敢怒不敢言。若不是他,礼部也不会如此兵荒马乱。

    一个月未见,他的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周身透着浓重的疲惫感,整个人瘦削落拓了不少,日光打在他高挺的眉骨和鼻梁,衬得一双眼睛愈发幽深如渊。

    “哎哟,这郎君真英武,得八尺有余吧!就是面相有些凶,看得人害怕……”

    英雄不问出身,禁军却需要这样一个护国功臣,在历时八年中州自始至终沉默的麒临之乱中,彰显自己的功绩。

    紫袖没有听懂,却也并未追问,从南边回来之后,小姐的性情就变得难以琢磨,总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于是也没有深思,只提醒小姐,送来的酥山要化了,趁着口感正好赶紧用吧。

    杜昌益满脸愁容,带着手下的两个兵部郎中一道来了。青山将军带来的十四万大军就地驻扎在城外,谁的面子都不给。京兆尹如同惊弓之鸟,不敢直接去找他们的统帅,只好找到兵部尚书,说再不给个如何安置的说法,就要上御史台弹劾他杜昌益不作为了。

    “说师父身为禁军,霁阳被围之时,如何不见禁军半点影子?”

    郑远持回想方才厅中少年的气度,这一回女儿实在有失偏颇了。

    “果然没认错,他真是霁阳守备军的……”

    话题的重心已经转移,郑来仪凭栏而立,静静看着队伍中那个鹤立鸡群的身影。

    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那个叔山梧,在她重生后时常出现在噩梦中的那个叔山梧。

    众人突然安静,视线一齐停在踏入厅内一身玄素的男人身上。

    “按照惯例,奉诏改元是要祭天酬神的,眼下又撞上迎接功臣遗体入都,两件事凑在一处,各种典仪制度都无先例可循,眼下灵柩已经入都……”

    “不是说顔青沅已经没有家人了么?那这位披着斩衰的又是谁?”

    “怎么了?”

    郑远持立在厅中,微笑目送同僚离开。转身回到圈椅上坐下时,已经是一脸倦意,摸到凉了的茶盏,正欲唤人,只见郑泰从外面送完客回来了。

    先是吏部前来探听的口吻,因左仆射房速崇一直抱恙,只能来向国公爷打听圣上对这位青山将军,到底预备如何安置。

    郑远持皱了皱眉,本欲吩咐请人改日再来,听到阍者禀明来客身份,迅速看了一眼袁振,沉声道:“请人进来吧。”

    “就是他,老奴不会错认的!”

    郑远持好整以暇地端起手边茶盏。热气氤氲中,他的目光投向这个初生牛犊一般的少年将军,唇边浮起一丝隔岸观火的笑意。

    郑远持一时敏锐的眼神,这个姓氏可不多见。和青山将军同姓,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抱怨的对象正坐在另一把圈椅上——袁振一身绛红官袍,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

    比起鹤臯山中初见,此时的叔山梧已经大不一样,彼时一身飒爽自由的少年气质已然难寻,除了眼神中难掩的锋锐。护送灵柩的队伍在迎着朝阳行进,可他却似乎始终处于阴影之中。

    郑来仪收回视线,平静无波的语气:“杀妻以证道,果然一脉相承。”

    袁振的面色愈发难看,这不是让一个死人骑在自己的头上?

    袁少监得了好,却让礼部乱了方寸。

    “……”

    现在说话的是礼部侍郎,正一脸为难地诉苦,不无抱怨的语气。

    袁振闻言竖起眼睛:“沟通什么?颜司空哪儿来的遗属?”

    虢王最终采纳了郑国公的建议,向怀光帝上奏,请求追封颜氏勋臣,享将军卤簿、司空法驾,由百官临吊,厚葬英灵。

    “叔山?”

    郑远持掀眉看了郑泰一眼:“已故霁阳太守顔青沅的学生。怎么了?”

    却见他举起手中一只锦缎包围的卷轴,并不入袁振的圈套:“霁阳守备军奉旨护送师父灵柩入都。只是礼部的这篇铭文,其中论述有违事实,蒙蔽圣听、欺瞒天下,有辱英灵。”

    郑泰神色有些激动:“见过啊!老爷,老奴和小姐在鹤臯山遇见的就是这位小将军!”

    “他那眼神,看着不像伤心,倒像是要杀人呢!”

    好在郑国公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这主意的不妥,又摇头道:“此事还是需请陛下圣裁,不若等复朝后,我等一起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在场都是识时务的,主人此话一出,谁还敢多留,当下纷纷起身告辞。袁振脸色不豫地婉拒郑国公,最终狠狠瞪了叔山梧一眼,甩手离开。

    叔山梧脊背挺直,回视上首两把圈椅中坐着的人,森冷眉眼停在袁振的脸上,叫袁少监不由打个寒战。

    “人家师父去世,怎么还笑得出来?”

    袁振已经从圈椅上起身,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指着叔山梧,喝道:“大胆!司宫台奉旨为颜司空立志,你小子竟敢如此污蔑咱家!!”

    韩侍郎抱臂站在一边,一脸看好戏的神色。他身后一直坐着看的杜昌益,对这敢于顶撞袁振的后生尤觉佩服,面上的激赏几乎要遮不住了。

    郑远持呵呵一笑,热络的语气试图挽留:“不慌嘛,我看天色不早了,就在我府中用晚食如何?”

    怀光帝对自己这位堂兄的识大体十分满意,爽快地允准其所请。然而不出郑远持所料,有人做得比虢王更甚一步。

    怀光帝沉思半晌,点头认可了袁振的提议,至于细节,让他去和礼部具体商议。

    一旁的韩侍郎忙不迭撇清干系:“此文非我礼部所拟,是袁少监主笔!”

    “你见过此人?”

    继虢王李澹奏请厚葬追封颜青沅后,袁振又出奇招,向陛下进言称“颜司空节见时危,为彰君臣之义厚莫重焉,何不赐其陪葬建陵,以旌勋臣?”

    “……顔青沅以良家子选羽林郎,骑射绝伦,材官入仕,便蕃左右,趋奉阶闼。披荆榛而执殳,冒风雨而持盖,中原行在,实掌禁戎……”

    “都送走了?”

    郑来仪却起了身,淡淡一句“吃不下了”,便出了包厢。

    本以为顔青沅已无家族亲眷,此锦上添花之举顺水推舟,无人会来置                                                喙,谁知半途杀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学生”,竟不知好歹地出来较真!

    郑泰挠着头:“我记得那时他说过,好像叫……叫……叔山什么?”当时情急,仅听了一遍,事情过去太久,此刻竟然想不起来了。

    在郑泰的描述中,那位小将军神采英拔、气度不凡,可是后来又听方姨娘说,来仪对这人的评价倒是不大一样。

    韩侍郎终于忍不住:“可此事并未与颜司空的遗属沟通过,如今卤簿停在西郊皇陵外,一时也等不得……”

    原话是:身长五尺、膀大腰圆,像西市卖猪肉的。

    “韩侍郎,我朝自开国建都,经历多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你身为礼部侍郎,这些仪制规程,怎么还要来叨扰国公爷?”

    郑远持站起身来:“果真?”

    郑来仪回到府中,经过前厅时看见里面一从从的人,郑远持陷在人群深处,靠坐在院厅顶头的一把圈椅中,满脸不堪应付的神色。

    袁振恼羞成怒:“禁军乃天子近卫,非他军可比,说他顔青沅出身仕汉羽林郎,难道还委屈了他?!”

    紫袖听着人群中嘈杂的议论,轻声问:“小姐,当真会有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么?为了守城,连自己妻子都能杀来献祭?”

    因着顔青沅遗体入都,皇帝为表哀思辍朝三天,郑国公府在这三日内却是门庭若市。

    “老爷,那一身玄甲外罩丧服的,是——?”

    当下冷哼一声:“就按礼部的意思改吧。禁军事务繁多,咱家这便告辞了。”说罢起身,朝郑远持叉了叉手,便准备走。

    袁振指着叔山梧,被堵得说不出话:“你、你……你这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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