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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姀仍旧扮做男子,掌心放了一把铜钱,数了数个数,进了客栈的门。

    崔姀挺直脊背,面前的,是第一个愿意跪在她身前,归顺于她的臣子。

    管家先入为主地想,“请问,阁下找谁?”

    夏初之际,仍有风沙席卷。

    即便是追捕她的人再聪明,也很难猜中,她光明正大地说出行踪,在往返都城之间数不胜数的人海中,巧妙地自己抹去了。

    “先生, 你今日要讲的这一篇,可不算是先贤文章啊?”

    “谁啊?”

    她立刻撒手,任凭那水撒了一地,敏锐地向头顶看去,“谁?”

    “二楼怎会有人来?”

    袁呈信打眼,将来人一瞧。

    连日来风餐露宿,莫说洗脸,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沙土沾染,一摸便是一手的灰。

    他接过木牌,却心存疑虑,“你究竟是何人?”

    因今日这客栈不同以往,想要知道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也许夜里就能得到答案。

    不过衡沚并不在意这些。

    崔姀收手的动作一顿,脑子迅速转了个弯,笑着答道,“噢,是啊,这风沙天气,好生叫人难捱。在下从都城来,往原州城,替兄长送信而去,顺便在那里,某份差事。”

    崔姀带着气回头,方欲质问一声,却见他走到水井上,弯腰将绳子放下去,重新将她那半桶水汲满了

    崔姀将额前的碎发理开,露出光洁的前额来。

    听得身后一声响,那人竟从房檐上,借力直接跳了下来。

    “多谢。”

    被称作主公的男子泰然自若地端起茶,轻慢地晃了晃。

    顾守淳曾是陈氏门生,对于这块在陈宅通行无阻的木牌,他再熟悉不过。可陈氏早就式微,如今再没什么近亲家臣。

    “原来如此。”袁呈信没再多问。

    沈琮如此惦记他的先祖宗庙,那便让他看看,她是如何以女子之身,砸了他的宗庙的。

    顾守淳屏退了仆人,与来者对立堂中,热茶的水汽袅袅而上,隔绝开各怀心思的两个人。

    不同于任何话本子中所写,这家客栈的掌柜,是个看着就有些来路的壮汉。

    太学宫的小学子,穿着一身蓝白的学服, 睁着两只琉璃棋子般黑亮的眼睛,雪白可爱。

    兴兵谋反,这是要死人的事。人生除了生死,什么都可以重来。所以只凭一点交情,单单用嘴去游说李崇玄,可不是个好办法。

    话要从,废帝三年的春日说起。

    “早不是什么殿下了,如今时局有变,将军叫我阿姀便是。”

    那人不答。

    数载之前,他曾是恪州人人称羡的卫将军。年少英才,英武不凡。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他失意走西北,卫将军这个名字,就如黄沙埋骨,都消弭在了尘沙之中。

    “殿下!”

    恪州在北地边陲,又借着骛岭与雁荡山,与游北相接,地势险要,是个重地。

    于是在他的建议下,崔姀只身前往原州,思忖着先皇后与原州车马将军李崇玄夫人之间的关系,打算先去游说李崇玄。

    “这位兄弟,你这力气,着实小了些。”

    崔姀以为自己自生下时,皆不受父母疼爱,所以才会在年幼时被丢出宫凭,交给崔夫人养大。

    因他侧过半张脸时,那轮廓映着后面的月亮,实在是挺括。

    管家揉着眼来开门,见门口一人头戴斗笠垂着头,遮住了面容看不清楚。身上是一套赭色短打,靴上沾染泥水, 将门槛前的石砖踏出一串印子来。

    掌柜的来头确实不小。

    女帝本纪

    漏夜到访,会是谁呢?

    原州清县外,一处开在山壁上的漠北客栈。

    这地界,莫说是人迹罕至,除了刻意加钱换个大一些的屋子,一般的住客,也都该在楼下住下才是。

    衡沚是恪州的召侯世子。召侯病重,即便眼看着时日无多,还在女人床上日日醉生梦死。

    “塞外连日来沙尘不断,客官从何处来?”算盘珠子打得清响,袁呈信没看他,只是收下了她那一把铜币。

    房檐之上,弯月做衬,一名男子曲着腿,拿着个酒葫芦,坐在瓦片上,好生潇洒。

    夜半三更时,崔姀出了门。

    想着这个时辰,鸡都睡了,约莫也没人再出来洗漱,便放下心来,汲了桶水。

    难道不知这是谁家的府邸吗?

    斗笠轻松取下,那张脸一抬起来,顾守淳才恍然大悟。

    天下又如何,不是男子又如何。

    扮做男子扮了大半个月,崔姀竟然越发得心应手。岔开腿往顾守淳面前的椅子一坐,叫他大惊失色。

    如果来日恪州失守,大崇的江山,也就危在旦夕。

    最好的回答,便是照实回答。

    她刻意压低了嗓子,脸上蜡黄发黑,涂了修颜的粉加上炭灰。长眉数月不曾修建,如今肆意生长,也有了些浓眉剑目的模样。

    “住店。”

    但他缺少一把好用的刀,故而乱中抽身,三顾于此,寻这把好刀。

    逃婚的前夜,崔姀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养大她的尚书夫人崔氏。崔氏再三思虑,将先皇后陈氏临终前的一句嘱托,与一把私库的钥匙,全都交给了崔姀。

    梦中惊醒,顾守淳披着件外衣,攥着那枚木牌,快步来到府门前。

    那人默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来,示与管家, “我要见顾将军。”

    “少问,速去通传。”

    兜兜转转,传言逃婚的宣城公主,竟然还在都城之中!

    摘下了斗笠,她想起掌柜的话,见四下无人,慢慢往后院厨房寻去。

    看了他几眼,崔姀不想多生事端,便没搭理。拎着只剩半桶的水,拍了拍衣襟,无言地越过他的视线,准备往回走。

    虽然崔姀没回头,但下一刻便感受到手中一清,原来是那人不由分说,从后面抢走了那只桶。

    二楼右转尽头的厢房内,八仙桌上热茶的水汽蒸腾氤氲。

    那木牌非寻常制式, 镂空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倒像是什么世家的徽纹。

    顾府门口的两只灯笼,随微凉的雨夜,渐明渐暗。

    她实在难忍,何况后日便要去原州见李崇玄,总得衣衫整洁,才不至于像是逃难至此。

    与此同时,一声轻笑,从房檐上传来。

    可崔姀虽说没过过什么锦衣玉食的尊贵日子,却也在尚书府茶饭无忧。要她拎一桶小腿高的水,还是带着自重的木桶,着实费了些功夫。崔姀俯下身,岔开双腿,双手抓住木桶的提杆,咬了牙拎起来,踉跄着向前走。

    一个风雨交加之夜, 贵客踏着满地的落花,轻扣了都城南一处僻静宅院的门。

    “客官楼上请,二楼左转第三间。”

    庭院里果然有一口水井。

    金吾卫的中郎将顾守淳, 正居于此。

    夫子长须一捋,“今日讲,陛下生平,汇编为此一篇文章, 虽不算先贤,但也有意思得很呢!”

    可等到知道事情的真相时,才终于明白了生母的一番苦心。

    时为宣城公主的女帝陛下, 海捕文书贴满了整个大崇的城镇。

    木质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方才询问的近卫云程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袖中的短刀。

    于是等到崔姀在城郊潜藏数日,追捕她的人马已经出了都城之后,她在陈氏祖茔拜祭过自己的母亲,才发誓定要将加害于她的沈氏一族,诛灭殆尽。

    而顾守淳留守都城,一旦出了什么事,便能立刻通信于她,做她埋伏在新帝身边的一颗钉子。

    何况气候难测,今日客栈中,人并不多。

    话音未落,一把刀子“嗡”一声,插进他面前的门上。那刀光雪亮分明,上面映着管家半张惊慌的脸。

    这人身体纤细,打他胸口那里高。手指指节均匀,并不粗粝,看着不像是他装扮的这样,做粗活扛货的。

    这恪州,也有他故去的母亲一半。

    是谁坐这个江山,都与他无关。但衡启要死,恪州若有人想寻衅生事,非要不将他放在眼里,却是扫了他的逆鳞了。

    就算是衡启混蛋,家产也不能落在旁人手中。

    “快请。”原是主人家的顾守淳侧身展臂,并未多问,将人请进了府中。

    原州,位于西北,是个浑厚沉重之地。

    “主子我们已经是第三次来了,那卫将军,始终视而不见,该当如何?”

    她也的确是,想要往原州寻一份差事。

    真是奇怪, 管家蹙着眉, 这大半夜的,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上门来。

    管家所猜不错,这枚木牌上的纹样,正是陈氏的徽纹。

    “他心里已有决断了,不必急。”声如甘醴,清冽而悦耳。往上看去,虽被喝茶的姿势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亦是寒潭深水般,难知深浅。

    她此来,怀抱着极大的野心。

    好没道理,还不让她走了不成?

    管家一愣。

    “殿下,当今不仁,不是明君。自陈氏被先皇迫害,顾某早已对朝廷失望。”顾守淳听到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后,叹着气道,“既您已立志要反,我顾守淳深受陈家深恩数十载,定然奉殿下为主,听凭殿下差遣!”

    若是忽略不计他语气里的嘲笑,崔姀尚能从声音与月下的一个身影,勉强将他归入俊俏郎君的行伍中去。

    要出力才行。

    顾守淳的人马,都是金吾卫。这便意味着,即是他听命于崔姀,如今也不适宜立刻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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