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庞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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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煖知道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率领赵人灭秦的梦想，恐怕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在鬓发如墨的年华里，他明明可以笑傲沙场，可却被君王遗忘。

    桑语顿时呛得连声咳嗽，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干笑两声，“这……这个，‘战国’并非某个国家，而是……而是指中原大地上所有的国家。无一国无战事，所以叫‘战国’嘛。”

    桑语眼尖地瞧见，队尾的一个小将士偷偷地抬手抹泪。

    流逝的岁月化为了脸上的皱纹，鸿鹄大志逐渐涅灭在霜白的鬓角中。

    秦国暂且需要吕不韦，所以赞誉的声音能够如同歌谣一般遍至咸阳城。而当君王主国之时，他迈出的第一步，就是罢相。

    桑语顺着阿九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位盔明甲亮的将军站在战车上。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气场却是温和的。

    势头正猛的秦国，不得不蛰伏了起来，将“东出函谷”的脚步暂时放缓。

    若是问她是否想念那个时代，她或许已经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几日前，秦王政亲去雍城，也是在那天，他命人转告桑语，咸阳城已经不再需要玄女山的驻守了。

    世事皆是因果际会。假如没有这次的“蕞之战”，庞煖或许会随着历史湮没在时光的旋涡中，成为被遗忘的尘埃。

    桑语从酒觞中抬起眼来，“这些消息，你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无论春秋还是战国，诸国的将领们皆是天纵之才，战时可统率千军作战，闲时则燕居闲谈论道。然而社会激变动荡，他们的命运，又往往带着遗憾和宿命的悲情色彩。高贵的品格，或许只会让他们的境遇变得更加糟糕。庞煖如此，廉颇他们亦是如此。”

    历史的指针拨到了公元前241年，统一六国的“秦始皇”如今才即位六年。

    庞煖重新穿上了甲胄，将白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好像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

    在先秦的这两年时光中，她仿佛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深谷幽兰虽无人识，却不敢敛芳华。

    返回赵国的路上，雪花落得又密又急。负伤的赵卒艰难地跋涉在积雪中，神情沉郁。

    庞煖师从鹖冠子，既通兵法，又精于纵横术。他曾受用于赵武灵王，沙丘之乱后隐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庞煖总结了数十年间几度合纵失败的经验教训，他深知崤函之固，遂决定绕道蒲阪，南渡黄河，迂回至函谷关后，打了个秦军措手不及。

    “阿姊？”阿九忽地凑近，“你在想甚？”

    彼时她想创建一个乌托邦，后来现实让她明白了，恶浊乱世中怎能容得下“桃花源”？

    阿九之所以名为“阿九”，是因为在那批同龄的奴隶中排行第九。她们没有名字，也不配拥有名字。她们互相残杀，供那些达官贵人们取乐。活着，几与犬彘无异。死了，也不过是一张破席的事儿。

    “人们所议论的，大多是围绕着吕不韦?”

    桑语生来就是为了习武，是为武术而生的——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说。因此她自幼便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只知潜心练武。

    桑语想起了怪老头曾说的一句话：文字之轻，无法承载历史之厚。

    秦国虽在长平之战中大胜，然而这场战争持续了三年之久，秦卒亦死者甚众，秦国一时之间难以从“国虚民饥”的泥沼中走出。而后自昭襄王薨逝，四载之间，秦国连丧三王。

    阿九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桑语摇了摇头，“吕相邦，的确不易。”

    桑语沉吟了片刻，“他们心中自然有怨气，毕竟各国都已付出了不少牺牲，但更多的可能是担忧。楚军只是临阵脱逃，那还算是好的。四国所担忧的，是秦楚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桑语只是抿唇笑笑，并未说话。

    一年，十年，二十年……五十三年。

    或许此时，他想起了那些曾经并肩作战，却永远无法归家的兄弟们。

    这给了关东六国最后的机会，赵将庞煖上书赵王，请求重新发动六国合纵攻秦。除齐国偏安苟且，楚、赵、魏、韩、燕五国达成了合纵攻秦的盟约。

    “近来咸阳城里四处都在说这些故事。”

    “非天数也，人心矣！”庞煖苍老混沌的眼中竟也闪着泪光，他回头望向秦国的方向，“以后，再无这般的时机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此次合纵攻秦的楚将中，有一人名为项

    桑语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阿九的情景：骨瘦如柴的女子的脸上沾着血与泥，眼神凌厉警惕，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似的。

    无论庞煖如何善纵横，联军已经彻底成为了一盘散沙。在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关口，五国选择了投降。

    有屈服于命运的，自然也有敢于反抗的。

    阿九拿起一块饼，咬了一口，若有所思地问道：“阿姊你说，韩、燕、魏、赵，会不会因此恨死楚国？毕竟是楚国先跑了，其余四国才不得不纷纷回师。”

    即使其光华短暂如昙花，他终究是留下了辉煌的一笔。

    桑语曾经提起过让她们换上新的名字，希望她们能够忘记过去的痛苦和羞辱。但是她们拒绝了，仍然用旧时的称呼。

    “秦国姓王的大将，倒是有好几位。不过看此人的年纪，应该是，王翦将军                                                。”

    马上的赵将突然仰天长叹：“天数如此，奈何！奈何！”

    二人回到房间后，桑语突然问道：“我们派出去的探子，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然而，人突然闲了下来，就容易多想。这段时间里，桑语总是整夜整夜地回忆往事。想起高楼大厦，想起火锅麻辣烫……

    歌声嘹亮有力，和着冷冽的寒风，久久回荡在咸阳城上空。

    咸阳城，桑语正坐在酒肆里，漫不经心地听着阿九讲述着吕不韦破敌的故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她为玄女山而活，哪怕没有一日清闲。

    《岂曰无衣（秦穿）》

    阿七摇摇头，“是我等无用，未发现任何行为举止古怪之人。”

    阿九仔细地想了想，“好像……是的。”她瞧见桑语脸色严肃，诧异地问道，“阿姊，怎么了？有何不对？”

    队伍走过去了，歌声也远去了。

    桑语抻着脖子望向城门方向，前来迎接秦军的黑袍官员们已经纷纷离去。她颇有些遗憾，未能见到历史故事中赫赫有名的“蒙骜将军”。

    桑语乐见如此，她命所有人撤回驿馆中休息。秦王政并未言明他们可以离去，桑语也不好擅自离开。反正驿馆里有吃有喝的，又无什么闲杂人等，日子倒也不难熬。

    桑语不急不缓地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正端起酒觞来啜了一口，听得阿九问道：“阿姊，战国在何方？好生霸道的名字！”

    桑语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

    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泪随声下。

    “不必着急，日子还长着哩。”桑语用左手拨动着右手手腕上的木珠，更像是自言自语。

    十数名奴隶合力杀死了她们的主人，然后往西逃跑，一直逃到了玄女山。见到桑语时，只剩下了两个活人——阿九，阿五。

    师父常言，习武者，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桑语在师父的大道理中长大，然而她始终未曾明了自己为何而活，只是不断地按照他人的期望塑造自己。

    桑语最近一直在想，对于赵国，阿九和阿五究竟会是怎样的感情？是无尽的怨恨，还是偶尔有几分对故国的怀想？

    “王？”阿九望着战车上飘扬的“王”字大旗，疑惑地转向桑语问道，“这是哪位将军？”

    少年君王野心勃勃。替舜驯兽的老秦人的血气，蛰伏在他的血液之中。

    他要做的，是秦国的王，是天下的王。

    阿九出生在赵国，自幼如同斗兽一般被豢养和训练。等她长到十岁的时候，就被贩卖去了齐国。

    然而愈多的赞誉，于他这个相邦而言，是愈发危险的处境。

    面对如此变局，魏、韩、燕三国选择了尽可能地保存自己的力量，相继撤军。

    五国联军推举庞煖为统帅，以楚王为纵约长，数十万士兵浩浩荡荡地向函谷关开进。

    楼下忽的有些喧嚣，二人相视了一眼，相继起身走出房间。凭栏向下望去，鼓乐齐作，街道两旁是箪食壶浆的百姓，身着红黑色皮甲的秦军们整齐地列队走过，人群中高唱道：

    “阿姊昨日便说想看秦军凯旋还师的场景，怎么今日反而兴致怏怏？”阿九与桑语相处久了，一眼便能看出她掩藏着的疲惫。

    秦军的主帅吕不韦正是借此心理，命数千名轻装锐士夜袭楚军大营，楚军措不及防，随即溃败。春申君黄歇毫无恋战之心，迅速率残部逃回了楚国。

    联军依计行事，楚春申君率部攻打函谷关，牵制住了秦军的主要兵力。而庞煖则率领精锐之师，迅速向蕞城进发。如此分兵战略，可以有效地牵制对方的兵力，很快就达成了合纵军预想的战略效果。然而，其弊端也正在于此，它会分散己方的兵力，使得兵力部署失去了失衡。

    终于，赵王想起了他。

    老将未减当年勇，终于，他大胜燕将剧辛，俘虏两万多燕军，更是成为了五国合纵军的统帅。

    阿九将酒觞斟满了，“我先前只听说过廉颇、乐乘和李牧的大名，并不知有庞煖这样的人物。听说这位庞老将军已有百岁之龄，竟然还能披甲上马，确实令人敬佩。”

    合纵军想要擒住□□，可就算是秦国灭亡了，中原大地上还会有第二个“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