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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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顾家的陇山卫从云州归来，军中没有去驰援沈氏而活下来的人，一个一个都莫名获罪，抓入大牢，最后，都以“尸人”之法处决了。

    顾单钧的声音低不可闻，战栗着一字一字吐出：

    寒风里，顾昔潮伸出手去，拂去垂死之人眼角的血痕，真心实意地道：

    他冷眼看着脚底挣扎的血亲，甩开被攥住的袍角，道：

    耳边有边城的金柝声在回荡，他的衣袍被寒风撕扯着翻飞不息，在空寂中猎猎作响，手中火杖忽明忽灭。

    闻言，顾昔潮倏然抬眸，望向大雾的尽头，深深的眸底闪过一丝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光。

    顾昔潮面无表情，屈膝半蹲，道了一声“四叔。”

    远处雾气如泼墨浓烈，时不时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低嚎，像是有人状若疯癫，惊惧至死。

    陡崖上的衰草在阴风中瑟瑟发抖。草丛被风吹得低伏下去，隐约露出几人兜鍪上的红缨，随风拂动。

    要么，没死的，就是变成了他和顾昔潮这样的恶鬼。

    到底没什么能困住顾家九郎的。他素来擅长以命相搏。当初是，今夕亦是。

    这一回，他见了顾昔潮恍若是见到救星一般，面上只剩惧意，声嘶力竭：

    “有鬼……救、救我！”

    骆雄将两具尸体翻开，借着微弱的光上下查看。

    这一队逃犯他们追击多年，个个都是行伍出身，狡猾多诈，身手极好，如今竟都这样死于非命，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当年，我不是要害大郎才不发兵救援，但实在是天命难违，天命难违啊！”

    “九郎，救我！鬼、鬼要杀我！”

    “九郎，此局还是你赢了。我才智手段皆不如你，陇山顾家的家主，还是你当得……”

    顾昔潮按在革带的手指缓缓落在刀柄处握紧，凝眸细看，认出是熟悉的面孔，道：

    若一不小心滑下去，必是粉身碎骨。那也总好过永远被困死在下面。

    越往前走，又一具具顾家逃犯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两旁，也是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身旁的亲卫尝试救治多时，无力回天，只对顾昔潮摇了摇头：

    现在又实在太静了，更是不同寻常。

    血迹犹温。

    他面色青黑，目光一凛，突然扶住那垂死之人的肩头，沉声道：

    行山险峻，上头竟也再无箭矢偷袭。太过顺利，令人生疑。

    悬崖的尽头，一座熟悉的大红喜轿静静矗立，庄严肃穆，像是已等了他好久

    崖边大雾一直未散，地上霜雪斑斑。沿着衰草一路潜行，草丛分拨的尽头处，赫然显现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举着火杖，孤身一人信步踏过遍野横尸。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烹油炼狱，都乐于笑往。

    “九郎，那个纸人，她、她拿走了你的解药，在那里等你……”他指了指远处大雾弥漫的深处，“她让我带话，对你说一声……”

    众军士茫然不解，望向一动不动的将军。

    正是在崖顶设伏截杀他们的顾单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饶是征战沙场多年见惯生死的军士们都心惊不已。

    顾昔潮看着底下痛苦的顾四叔，手指攥入掌心。

    “四叔还是到了九泉之下，亲自与死去的兄弟们谢罪吧。”

    连日奔波未眠，加之毒性已深入，血腥气萦绕在周身，他不免神志昏沉，脚步有虚浮之感。

    “四叔，你若当时肯发兵，大哥和沈氏父子就不会战死，云州也不会陷落敌手整整十年。”

    “将军……”亲卫低声唤，不敢再上前。

    骆雄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身后的军士们：

    他和她，也本来不是仇敌，更不该是如今这样的结局。

    可顾昔潮如若未闻。

    “她留着你，可是有话要你带给我？”

    顾单钧听到他这一声“四叔”，惊恐的眸光陷入一瞬的沉湎，流露出一丝伤怀，一丝释怀。

    顾昔潮望着那湮下去的火光，眼眸促狭了一瞬，向众人示意噤声。

    顾昔潮快步过去，拨开草丛，见一人卧倒在地，双腿在草间拖出两道猩红的血痕，似是要逃去悬崖边。那道疤痕，撕裂一般，长至染血的眼尾，在夜色下显得犹为可怖。

    前面茂密的草丛抖动一下，一声微弱的呼声传来：

    “难道是北狄人？”众人拔出了悬在腰际的长刀，严阵以待。

    唯有那个死了十年的人，才会对顾家人有如此深的恨意。

    顾昔潮负手而立，闭了闭眼，任由漫天纸钱落下，再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已凝结成冰：

    没想到他竟还能死里逃生，带人攀着岩壁上来了。

    众人脚步一滞，再循着血迹探去，发现草丛深处躺着两具尸首。

    此话说得也不错。因为顾家九郎，早就死在了十年前，活下来的，本来就是只无法瞑目的恶鬼。

    远眺崖上，原本明亮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熄灭了。像是被狂风扑灭，再也没有燃起来。

    顾昔潮举目四望，遍地都是逃亡顾家人早已死绝的“尸人”，唯独眼前之人还有一口气在。

    顾单钧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角，指甲用力得泛白，像是拼尽毕生力气一般唤道：

    顾昔潮淡薄如水的眸光凛然似刀，衣袂迎风猎猎。

    “九郎，你别去，她、她引你过去，是要杀了你啊！……”顾四叔最后呜咽一声，在男人的冰冷的注视下倒了下去，双眼睁着，已流尽了血，没了气息。

    刀尖一触及，便有一道殷红的血流从他眼角、鼻间、双耳、唇口里缓缓溢出。整个人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毫无活气。

    顾昔潮一身浴血，忽然大步向前走去，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袍在暗昧的夜色中翻涌。

    顾单钧扯了扯血染嘴角，忽露出一丝诡谲的笑：

    “哼，还想骗人？”骆雄拿刀抵在他咽喉。

    “一句天命难违，四叔就想把罪孽撇得一干二净？”

    “只可惜，纵使九郎你英明一世，机关算尽，可天下之大，你大哥的尸首，你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

    “这两人都是七窍流血而死，身上并无刀剑痕迹。”他嘀咕道，“难道又什么是鬼相公？”

    若是北狄从云州来犯，不仅他们生机全无，边防更是危极。

    顾昔潮和身后的亲卫，将红缨衔在嘴中，避免暴露。

    是“尸人”。

    “这、这到底是什么杀人之法？”

    这些逃犯若还活着守在此地，就算他们有惊无险从崖底攀了上来，也免不了一场恶战，生死犹未可知。

    他攀上怪石，纵身一跃，跳上了崖边。余下众人训练有素，虎跃猫行，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重重说了两声“天命难违”，顾昔潮蓦地转身，俊面威严，漆黑冰冷的黑眸里波澜翻涌，一字字道：

    顾单钧忽地嗤嗤笑了起来，身躯痉挛，咳了一声，唇边血花涌出。

    “罪人也好，恶鬼也罢。待我此生事毕，自会下到地狱，届时，于顾家列祖列宗之前，自有判词。”

    墨云蔽月。

    顾单钧稍稍恢复了清明神志，自知时间不多，看着顾昔潮自嘲一笑道：

    “将军，此人四肢筋脉尽断，五脏六腑像是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看似还活                                                着，只不过承受无妄痛楚，其实、其实人早就……”

    顾单钧在地上如同蛆虫在地上扭曲着，呕血不止。

    这样残忍的手法，他十多年前就见过了。

    顾昔潮屈身，以刀柄蘸了些许。

    “你，你甚至都不算个人……你就是只恶鬼！”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众人皆惊，顾昔潮身后一名精通医术的亲兵疾步上前，开始救治。

    “四叔不肯说也罢，”他眺望云州的方向，淡淡道，“事在人为，天底下并无一定办不到之事。终有一日，我会找到大哥的尸骨，也会查明当年的真相。”

    “九郎，你以为杀光我们就是在赎罪？”他眼神阴冷，指尖死死戳着顾昔潮的背影，“你身上流着顾家的血，我们的罪孽，你也有一份，你这辈子也永远是罪人！”

    “九郎！”

    字字刺心。可顾昔潮的面容却始终平静而淡漠，甚至还有一丝戏谑的笑意。

    “是那一帮逃犯。”

    《死后宿敌给我烧香十年》

    他们一行人躲在崖边一处嶙峋怪石底下。方才为了从崖底紧贴岩壁攀爬上来，全都卸了甲，毫无防备。此刻衣袍被峭壁未化的积雪浸湿，浑身寒凉，尚在滴水。

    他被这小子追杀了十五年，好不容易设下毒计，以为终于可以将他困死崖底，永绝后患。

    举目望去，此地已是大雾最浓烈之处，他一来，雾气便从他身边幽幽散去，连头顶飘落的纸钱也静止下来。

    他仰头望着顾昔潮，回光返照一般，眼底的光像是被点燃了，灼灼地烧过来：

    顾名思义，是一种刑罚，犯人看似还是活人，其实早就是一具尸体。与尸体不同的是，那人还有痛感，最后只能鲜血流尽，绝望地慢慢死去。

    流亡这么多年来，他早就看明白了。凡是亲历当年那件事的人，要么死绝了，死在了云州，或是后来被顾昔潮杀得挫骨扬灰……

    漫天的纸钱如落雪，模糊了他的视线。

    众人越走越心惊，没想到死了那么多人。

    “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