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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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羡将画好的符咒糊在了纸人头上，补上一个漆黑的窟窿，叹气道：

    “既然这样，你再帮我一回吧。”沈今鸾道。

    凭她一己之力，茫茫北疆，大海捞针，确实难以寻人。但顾昔潮兵马遍布北疆，一声号令，将整个北疆翻个遍也不过翻手之间，找个人不过探囊取物。

    痛若是真切的，那幻觉，还是幻觉么？

    “大人们是不是在找那逃犯？

    骆雄瞪了窃窃私语的军士们一眼，那几人便不敢再出声了。

    ……

    夜深雪重。

    那细细的声音像是从纸人天灵盖里冒出来，礼貌至极，却不怒自威，似含愤意。

    听到他的回答，箫声戛然而止。

    她活生生地咒骂于他的样子亦是他脑海中的臆想。因为自从淳平十九年之后，她只会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一出手就是杀招。

    他从磨得发白的襟口取出一支短箫，缓缓吹起了一支调子。

    赵羡画符的手一顿，惊异地道：

    那位将军，即便粗衣布服，也有一股凌烈之气，令人凛然不敢逼视。他可不想再去触霉头。

    方才不觉，可是现下，未有一处，不曾生疼。

    “就算他不信，我让他信不就成了。道士，你最后助我一次。”

    “我能招来她们的魂魄，助各位大人找到鬼相公，追凶寻人。”

    “可我总觉得，将军对那纸人不一般……”

    先前的幻觉里，她穿着嫁衣，与他拜了堂。

    “你胡说些什么，将军只是为了破除迷信，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纸人成亲吧？”

    升腾的热气氤氲了顾昔潮的面容，看不清神情，只见薄韧的唇微微扬起，勾出几许嘲讽的意味。

    顾昔潮点点头，接过茶，抿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一饮而尽。

    那不过是幻觉。

    她直挺挺地坐在太师椅上，头颅双肩烧穿了好几个洞，两颊胭脂诡异的红，嘴角僵硬地上扬，似是要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来。

    那次还能视作是为了辟谣破案，是情势所迫，那这一次，就不要再陷入幻觉里了。他对自己道。

    这是他经年终而复始的幻梦，这个梦，十年前常做，十年后也做，做了整整十年。

    所有形貌相同的纸人当中，他偏偏一眼就选中了那一个。

    “我是否仍在身在梦中？”

    不要过去，他想。

    骆雄抬头，又见那窝囊道士畏缩的样子。他腾然起身，按住刀，厉声道：

    “人有人路，鬼有鬼道。大人们又何妨一试呢？”

    他跟了将军十余年，从京都到北疆，哪怕当初接下贬谪北疆的圣旨，将军也不过一笑置之，何时见过他这般反常的模样，活像是见了鬼。

    箫声古朴悠远，如水波澹澹，又如群山静默。

    “顾将军可不是好糊弄的。这几日你也看见了，他摆明了一点都不信鬼神，又怎么会相信人被鬼抓走了这套说辞？”

    赵羡一下子惊醒了，看着空空荡荡的正堂，目光最后落在那个纸人上。

    只这一回的梦境虽无比诡异，却又无比真实。

    方才荒芜的寂静中，飘荡着似有似无的箫声，曲调她有几分熟悉，是她幼时在北疆常听的那一首。

    所有人下意识地顺着赵羡手指的方向看去。

    赵羡一鼓作气，按照剧本念完了台词，深吸一口气。骆雄怔了怔，又要大骂，却见将军穿过了众军士，疾步走进了正堂。

    “你这孤魂存于世间本就不易，若是就此消散，实在可惜。我为了蓟县损了阴德多年，救你也算攒下一些功德罢。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既然目的一致，她略施小计，驱使顾大将军也并非难事。

    愣在原地的一众军士醒过神来，飞奔过去，替他褪去烧着的氅衣，猛力扑打还在燃烧的火星子。

    皮下埋着骨，骨间连着筋。

    赵羡苦口婆心，沈今鸾却漫不经心，她看了一眼还留在院中的军士们，眉峰一扬，道：

    “敬山道人？

    茶水沸腾的声音在空寂的院中突突响起，还有一些听不清的人语和鼾鸣。

    顾昔潮放下了短箫，覆在袖下，置于膝上。

    她虽然极不情愿和顾昔潮合作，但是为了父兄的遗骨，为了早日往生，也只能取这下下之策了。

    将军每有心事，都会吹起这首曲子。他曾问起过，将军说，曲子是一位故人所授。

    纸人一身红衣，如血浸染，身侧香火烟云                                                缭绕，气度雍华不俗。

    像是在喃喃自语。

    “近月来北疆雪灾，将军奔驰救灾，不辞辛苦，曾连日不曾合眼。这回才得了那些逃犯的线索，又是马不停蹄追击数夜，还受了伤。”

    ……

    然而，此刻这缕苦涩萦绕唇间，倒也令他生出几分清醒来。

    此时无风，堂前一片帘幕却被吹得翻涌不息。

    “你没看到，那个女纸人是将军之前拜过堂的。这么多年，你何曾见他近过女色？没有啊，这可是头一回！竟还只是个纸人！”

    此时醒来，她的眼帘勉强扯开一道线，看到她身边是赵羡，周围四散着几张符纸，他正在用符纸修补纸人身上的洞眼。

    “这不正好有一阵东风么。我正好可借这东风寻人。”

    “我不知道，但、但是……”赵羡心一横，豁了出去，大喊道，“她、她们知道。”

    沈今鸾想起，方才被投入火中，魂魄随着纸人焚烧，如万虫噬心，痛苦难耐。在她支撑不住的时候，渐渐闭上的眼缝里好像看到一道身影朝她奔来，紧接着，有双遒劲有力的手紧紧环着她虚无的腰身，将她从一片炽热中捞了出来。

    什么故人，让将军十年如一日这般惦念？

    她揉了揉眼，看了一圈这赵宅，家徒四壁，寒风萧瑟。赵羡还在尽心竭力地为她修补纸人，一时间，她被投入火中的愤恨和恐惧顿时泄了气。

    此时无

    身上四处的焰火不见了，纤薄的纸皮被热焰熏得皱了许多，看着更加丑陋扭曲。

    灼烧的剧痛渐渐散去，沈今鸾苏醒过来。

    骆雄深知，这个时候不能打扰。他睡眼朦胧，倚在门前打起了瞌睡，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问：

    顾昔潮举目望去，亲卫已四散，小院寂静无声，只余空空荡荡的雪地，阶前积雪又深几寸。

    顾昔潮一路追杀逃犯一无所获，一回到赵宅，就看到了冲天的火光，还有那个将要被投入火中的纸人。

    “你的魂魄本就虚弱，纸人又被烧得这般惨烈，你现在动一下都困难，又如何能追上那来去无踪的鬼相公？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顾昔潮没有和军士们一起围着篝火，而是独坐阶前，焦黑的氅衣曳地，覆满皑皑残雪。

    那一瞬间，他心头无数个念头奔流而过，无数次想过抽身离去。

    可他好似浑然不觉，直冲到那团火芒前面，长腿一跨，猛然踢开了那侧燃烧的柴火，同时双手伸入火中，将其中那个烧得已近蜷曲的纸人一把捞了起来。

    “哎！你先别动手，是我不顾性命救得你！那些兵真是蛮不讲理，以为我私藏逃犯，就拿你这纸人出了气。幸好我将他们痛斥一顿，才最后救下的你。”

    那个人，早已经死了十年了。

    他垂眸，眯起了眼，被火烧着的手臂微微一动。手背上已被火烧出了点点黑色的焦痕。

    “这一次，又给那人逃了，将军明日起定是又要昼夜不歇地搜查吧？”

    《死后宿敌给我烧香十年》

    既然是梦，他心想，为何不能放肆一回。于是他放任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而又癫狂地，和一个纸人拜了堂。

    所有人陷入懵怔之时，顾昔潮翻腾不息的氅衣，已跨入火中，身下骤然燃起了焰光，一下子窜得老高。

    边关的粗茶，不比京都浓香馥郁，究竟是苦中带涩，毫无回甘之味。即便他困守北疆十年，也已饮了十年，还未习惯，仍是觉得难以下咽。

    沈今鸾挑了挑眉，轻浅地道：

    “你知道人在哪？”

    “要我说，这纸人道士家中遍地都是，烧了便烧了，再让他扎一个便是。将军又是何必？”

    灵位底下的太师椅上，仍是端坐着那个旧旧的纸新娘。

    她痛得昏死过去，听着箫声莫名觉得心中很安定。

    然而，身体已先于他的意志，作出了决断。

    只见正堂之中，昏暗异常，供桌上香火缭绕，十九座灵位，如层峦叠嶂，威严耸立。每一座牌位之后，各自立着一个纸人，身躯僵硬，面目诡谲，却如有生气。

    这边厢，赵羡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好声好气地道：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冲入火中，。

    骆雄一面掸去氅衣上烧焦的皮毛，看到被火烧破的箭袖，还有手臂的旧伤，不禁长叹一口气，递上了刚煮好的茶：

    赵羡抚了抚心口，生怕她又要害他，先发制人地道：

    骆雄听到箫声先是一愣，而后摇头轻叹。

    “这……”骆雄惊醒，挠了挠头，以为他在问自己，呆滞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我想想，我做梦时候，梦中一切都是幻觉，那么打架也不痛，受伤也不疼。”

    顾昔潮提着纸人步入正堂，又将纸人放回了太师椅上后，转身离去，留众人在雪地里茫然无措。

    再者，以她这几日来对顾昔潮的观察，就算不为顾辞山，他也会倾尽全力找到那逃犯，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