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喜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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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人的骨架由木条搭就，鬓边一绺一绺的黑发以浓墨草草勾画，双目是镂空的黑洞，没有眼珠子，透薄白纸做的头颅，面颊两坨                                                胭脂，红得要滴血。

    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她指甲破裂滴血的双手无望地挣扎。

    弥留之际，沈今鸾深埋在暗无天日的帐幔里，盯着帐上的金丝凤纹，目光空荡，意识混沌。

    柱国大将军顾昔潮，是她少时相识的世家公子，也是与她势同水火的一生宿敌。

    沈今鸾这才明白，这个人送来这一枝春山桃的意味。

    无人回应。

    她亲自设下一道毒计，最终使得顾昔潮身败名裂，被迫离开京都，自此了无音讯。

    父兄战死，沈氏凋敝，她没有根基，亦无退路。于是，她抛却了入京以来一直苦苦维系的名声，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在谩骂声中一步一步爬上了皇后之位。

    琴思大惊失色，疾步过来，伸手将她扶住：

    喜婆的语调因恐惧而哆嗦，可说出来的每个字就像是细细密密的针，针针刺人。

    那时她二哥也不过比她高一个头，数着掌心的铜钱，为难地道：

    死寂之中，忽有一声尖细又沉闷的唢呐吹奏，刺破了夜空。



    见她瘪了小嘴，二哥叹口气，最后还是分了她一半铜钱。

    饶是作为死了很久的鬼魂，沈今鸾反应过来，登时脊背发凉，生出一股恶寒。

    这一声，沈今鸾全然惊醒了，魂魄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行进的花轿之中，咯吱咯吱直响。

    喉头涌上的鲜血令她再难发声，一想起那个人，心口疼得汗湿鬓发。

    因她在后位上连年操劳，身体亏空，加之多年来苦寻父兄尸骨不得，她心力交瘁，郁结于心，才落下病根，让仇敌钻了空子。

    沈今鸾借着这一丝微光，抬头望去。

    沈今鸾又惊又气，魂魄在纸人里乱窜，可周身贴满了油黄的符纸，魂魄就像被捆缚一般，无法挣脱。

    底下的几道人影一身素白麻衣，提着一盏漏了风的白灯笼，呜呜咽咽在哭，后头抬着硕大四方的棺材，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棺头堆满了小山似的纸叠金元宝。

    二哥会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长杆头，里头放满白纸草屑，点燃火引子，爆竹噼里啪啦，长长的火星子乱窜。

    她想看清楚些，眼帘间被大片的赤红溢满，一簇一簇的流苏垂落下来，阻隔了她的视线。

    是每日送药的小宫女，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

    是一张血色的窗纸，映着一道黢黑的影子，如量尺一般端正而僵直。

    太医院的人是后党旧识，一向信得过。这几日饮药调理，身子已恢复了不少，沈今鸾闭着眼，将汤药一饮而尽。

    男人立在漫天大雪之中，身后万里群岚无限岑寂，身前甲胄覆满白霜，也在凝眸回望着她，居高临下，如在冷笑，如在嘲讽。

    正是她自己。

    轿子的斜后方，跟着一名喜婆，步子颤颤巍巍，涂了红脂的嘴只僵笑，挤出几句古怪的话。

    身上粗制滥造的红衣描着龙凤呈祥的图样，拥着一个猩红刺目的“囍”字。若再看，又像是一个“奠”字。

    她恍若又回到了大雪纷飞的北疆，看见了死去的父兄。

    “大吉大利，恩恩爱爱，孝敬公婆，早生贵子……”

    棺椁里的光阴无声流转，转瞬而过。不知今夕何夕，她垂落的手突然摸到了一张纸。

    沈今鸾伸出手去，想要揭开碍眼的红布，透明的手径直穿过了红布，什么都摸不到，只能看到自己惨白的魂魄。

    成王败寇，她无话可说，此生不负家国，唯一憾事，便是未能寻得父兄遗骨，入土为安，实在愧为人女。

    话到这里就断了。

    汤碗从手中滑落，摔在皇后的金丝革履边上，碎瓷四散。

    那是她幼时的除夕，一家人守岁，兄妹三人在雪地放爆竹玩。

    再低头一瞧，她的身子竟是一个纸扎的女人。

    殿前沾灰的琉璃宫灯在风里打了个旋，冷寂的永乐宫里突然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宫中处处皆是杀机。琴思谨言慎行，日夜提防有人趁帝后失和，皇后卧病，要对主子不利。

    唯独顾昔潮与她交好，为她出头，在彼此最狼狈之时出手互助。

    满堂哄堂大笑，院外爆竹齐响，震得满枝的积雪哗啦啦往下掉。

    那个人，大费周章，从北疆给她送来如此难得却无用的桃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送花来的人带了顾将军一句话，他说……”

    “嘎吱”一声，宫门被推开。

    大魏皇后沈今鸾支颐在雕花窗棂前，素手拈着一枝桃花，自言自语。

    末了她会扯着二哥袖口，要他把岁钱给她买糖吃。

    斗了数年，终于让她等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等她吃完糖，舔着指头上的黏丝，信誓旦旦地道：

    “你虽嫁过人，可你的丈夫，不允你葬入他家的祖坟，连一块牌位都没有给你留。”

    在她生前，她的后党和世家针锋相对，明争暗斗。她与世家之首，顾家家主顾昔潮，更是斗得你死我活。

    恍惚之间，春山桃的花瓣微微颤动，仿佛正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攥着。

    《死后宿敌给我烧香十年》

    “娘娘……这药、这药有毒？！”

    他虽远在北疆，一得知她失了势，便迫不及待要取她性命来了。这一枝春山桃，就是他毒杀她前献上的祭品。

    沈氏祖辈出身北疆草莽，并非门阀世家。作为不入流的军户孤女，她入京之初，不受人待见，受尽奚落。

    “我将来的钱，都给二哥娶媳妇！”

    尖利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肉，沈今鸾恨得银牙咬碎。

    琴思敏锐地收了声。

    “你是何人？”她端起皇后的架子，朝那人怒喝。

    今日这碗药，真是格外的苦。她眉头都没皱一下，用绢帕点了点唇角，只想着，待病好了，她还要再掌凤印，重振她沈氏一族。

    谁能想到生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死后不仅往不了生，一缕孤魂竟被强行配了一场阴婚！

    春山桃是开在故乡北疆的野桃，她幼时最爱簪在鬓边，在京都并不常见。

    自此，往日奢靡热闹的永乐宫门庭冷落，鲜有人踏足。

    大哥老成，只背着手在一旁看。她胆小，阿爹的大手捂住她的双耳，将她护在身侧。

    于是，她从此恨毒了京都世家，恨毒了顾氏，也一并恨透了顾昔潮。

    她顾念旧情，留他一命，只将他流放，而他手眼通天，竟还能反扑回来，趁她久病，对她痛下杀手。

    霎时，沈今鸾面白如纸，趔趄一步，手捂住胸口，压得襟口鸾凤绣纹皱成一团。

    “我们卜算过了，你的父母兄弟早就死绝了，无人祭拜，没有坟头。”

    “不能都给你，我还要存着将来给媳妇呢！”

    ……

    十岁那年，沈今鸾身负家族振兴之命，从北疆来到京都，结识了出身陇山顾氏世家的顾昔潮。

    她陷害他最忠心的家臣，他诱杀她最得力的心腹；她利用朝局削他兵权，他送人入宫夺她后位；她迫他饮鸩酒，他给她送毒药……

    纸面稍一拂动，竟有一丝暗光透了进来。

    紧紧闭阖的棺板，遮天蔽日，再无声息。

    漫天白花花的一片，是纸钱在大雪里纷飞。

    掠过喜婆，她望向不远处，只见一面面缠着红绸的白幡，在寒风中飘飘荡荡。

    她找啊找，十指抠得满是鲜血，指尖所能触碰到的，只是一块坚硬的棺板。

    北疆距京一千五百里之遥，这一枝春山桃快马加鞭送至宫内，已开近荼蘼，轻轻一触，花瓣就簌簌掉落。

    心中唯有一念，一一清算当年对北疆军见死不救的世家，为父兄报仇。

    在一年又一年的暗讽嘲笑声中，她仰人鼻息，谨小慎微，好不容易在京都攒下名声，站稳了脚跟，北疆却传来父兄战死的噩耗。

    “咣当——”

    她的阿爹、大哥还有二哥，沈氏一门三将，是被围困多日，却遭同行的世家大军背弃，久久不得驰援，最终力竭战死，连一寸尸骨都没带回来。

    “他送来一枝春山桃，是何意？”

    这纸人，分明是一个待嫁的新娘。

    沿着花枝，她眸光上移，隐约看到那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庞。

    毕竟都做鬼了，哪个活人能看得见她？更不可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沈今鸾颓然地倒了下去，视线渐渐模糊不清，最后失焦在那一枝散落的春山桃。

    数月前，主子在宫中行厌胜之术，惹得龙颜大怒，帝后大吵一架。皇帝一怒之下收走她的凤印，从前服侍她的亲信宫人全不见了。

    二哥故意把雪泼到她的新衣上，笑呵呵地被她追着打。

    “顾昔潮，你竟敢……”

    她尖叫着扑进雪地里疯找，徒手刨地，却始终连一寸尸骨都寻不见。

    阴风大作，纸钱乱舞。许是感受到她升腾的怨气，窗外传来那喜婆细小如蚊蝇的声音：

    她久病恹恹，看花看得出神，不自觉咳了几声。贴身侍女琴思为她披上一件毛边凤氅，回道：

    可一眨眼，她手里的铜钱化作白花花的纸钱，二哥满眼笑意的脸庞变得血肉模糊，只剩森森白骨，轻轻一触便化作雾气消散了。再回首，大哥阿爹也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