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惊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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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我撑不住了，你们便自己去找出路。性命可贵，不可、不可轻言放弃……”

    空空如也。

    众军士们面面相觑，起先没有人动，后来不知不觉散了开去。

    男人似是昏了过去，再没开口，只有越发沉重的血腥气在周遭弥漫。

    “谁在那里！”

    他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拄刀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无论是生前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是北疆再逢他落魄得大不如前，在她眼里顾昔潮就算是只剩一把断刀，也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将军醒了！”

    骆雄扬臂抹去面上汗水，道：

    “这冥钱撒在这里好久了，怎么会是你的？”

    至少，不是在这里。

    他们的身形乃是一具瘦小的干柴骷髅，气息却是一缕青绿色的魂烟。一个断手一个断脚，一个伛偻着背，一个歪着头颈，正呆滞地望着她。

    沈今鸾如堕幻梦，颤栗地吐出一句。

    “将军！”众军士冲过去搀扶浑身是血的将军。

    沿着蜿蜒的红绸望向不远处，她又看到一抬坍塌的喜轿，杠上残留的白幡迎风飘扬。珠帘背后，十余个嫁衣纸人横斜其中，身体碎烂坍塌，空洞的眉眼阴气森森。

    “活着，带回去……”

    像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响声，更像是老鼠啃噬谷仓的细声。

    喜轿的珠帘被她的阴风拂开，露出一截打颤的枯骨。

    “请娘子们现身！”

    今日围袭顾昔潮的敌人，正是假借鬼相公之名逃出关外，害得那么多女子魂魄流离失所的仇人。

    如有嘈杂人语，如有嫣然笑声，又似阵雷轰隆隆地滚过，响彻天地之间。

    只一句，声如雷音轰鸣。

    “阴兵借道，诸鬼避让——”

    “纸人去了何处？”

    虽为孤魂，力量微茫，但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沈今鸾念头一转，计上心来，故作震怒道：

    《死后宿敌给我烧香十年》

    他的身躯像是生铁浇铸，因为冷漠而坚硬无比，无法被摧毁。当年相斗，她时常嘲讽他是一个没有心的死人。

    数道利箭在他手中如流星穿破云雾，从底下直直射向崖边高处的那团火光。

    火光登时灭了一处。

    沈今鸾面色苍白，凝神定气，平静的眸光如暗潮汹涌，杀意初显：

    顾昔潮放下了长弓，又缓缓地后倚在岩壁支撑着身体，沉声道：

    “仇人在此，请娘子们前来。”

    “这些冥钱，本宫皆可赏赐于你们，”沈今鸾收了阴风，微微一笑道，“但本宫不养闲人，收了我的钱，便是与我结了契，就得为我所用。”

    “顾昔潮，你唤我什么？”

    “你们，先走……”

    一刹那，阴风大作，喜绸白幡狂卷不止，地上瘫倒的十余个纸人为她所驱动，在风中突然直立了起来，缓缓地向四个小鬼围拢，逼近。

    他瘦削的下颔绷紧如弦，面色沉定冷静，一声令下：

    军士们紧紧贴着岩壁作为掩体，透过石缝之间举目凝望着十余丈高的崖顶，辨别着敌人的动静。

    大地忽然一阵震动。

    “既如此……”

    “你们都没走……”顾昔潮目光微动，一个一个望过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

    纸人纤薄的唇瓣翕动，朝那男人轻声道了一句。

    方才，他惊醒前，他分明听到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顾昔潮神色一顿，缓慢地支起了身子：

    “我们连饭都吃不饱，还没靠近人就会被灼伤。只有那种冤死的厉鬼，最是厉害了。若正好让他们找到仇家，杀人都不在话下。”

    可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顾昔潮这般模样。

    冤死的厉鬼……沈今鸾沉吟片刻，想起了赵氏祖宅那一排灵位里的鬼娘子们。

    骆雄等人面色沉痛，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若能和将军一般悍勇就好了。

    沈今鸾在纸人里站直了身，魂魄抬头，仰面向着四面八方，一字字地道：

    身旁传来骆雄等人喜极而泣的呼声。

    “我既带你们出了关，便一定会把你们活着带回去……”

    “我此生所执之事未成，绝不会死在此地。再战便是！”

    顾昔潮摇摇头，薄唇紧抿：

    闻言，本是颓丧的众将士双眼发亮，慷慨激昂，好像只要是将军所言，每一个字都能作数。

    黑暗之中，众人屏息，只能听到弓弦一寸一寸绷紧的声息。

    话音刚落，他眼帘一阖，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如一座高山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气氛陷入凝滞，顾昔潮目带血色，鹰视狼顾，声音犹如从喉底发出：

    “是将军……”众人惊叹。

    箭无虚发，一击即中，光晕里的人影倒地，崖顶传来几声怒骂。

    敌军此时占据崖边高地，就算不再以箭矢相迫，只等他们苟延残喘，将他们困死在崖底，一网打尽。

    掀开身下氅衣之时，他神色一凛，懵怔之中带有一丝慌乱。

    “将军在发热！这般死战使得气血上涌，毒性发作更快了。”

    “嗖嗖嗖——”

    孤魂所召，万里鬼哭。

    顾昔潮从短暂的昏迷中骤然惊醒，动魄惊心。

    跌落悬崖的顾昔潮突然只身站了起来，收刀在侧，劲臂挽起身后长弓，张弓搭弦，五指勒紧。

    “大胆小鬼，竟敢偷拿本宫的冥钱？”

    小鬼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滚带爬，骷髅喀嚓直响，抱头痛哭道：

    四个小鬼听了她的要求，愁眉苦脸道：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后，沈今鸾即便心中惧怕，仍然声色端严。

    地面一阵飞沙走石，密集的箭雨自崖顶袭来，每一寸寒芒都带着致死的杀机。

    弹指之间，敌人射落数支箭矢已被挽在他的弓弦之上。

    紧接着，像是领头之人中了箭，阵阵箭雨便渐渐弱了下来，为底下的人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四个正在偷食纸钱的小鬼，听到声音，绿幽幽的目光向她望去。

    像是幻觉，却清晰如在他耳边。

    粉身碎骨的棺椁和喜轿之间，落满烧了一半的金元宝和纸钱。此地无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几人曾在我军中号令弓箭营。他们中了箭，暂时不会再进攻了。”



    ……

    男人双眸垂着，气息越来越微弱：

    “顾昔潮，你若是死了，你在乎的这些人都只能困死在这里，不会有一点活路。”

    小鬼见了那纸人说话皆是一惊，壮着胆气抗辩道：

    “箭都用完了，带的水粮只够一两日。说不好，这次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是我们拖累了将军……我们，与将军同生共死！”

    顾昔潮收刀入鞘，挽起长弓，照常往身边望去。

    四个小鬼吆喝一声，抬起喜轿，枯骨                                                离地，灵活地攀岩飘动，大红喜轿在暗夜中化为猩红的一点，往那至高处的崖顶飞去。

    沈今鸾冷笑不语，袖下轻轻一挥。

    “方才将军拔刀帮我挡了不少箭，是我太没用了，没能随将军突围……”

    冥冥之中，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这处竟然就是喜丧队伍最后坠落崤山的那处崖底。

    “呜呜呜，娘子别打散我。我们四个都是四岁时失足摔死在这里，只能靠捡点纸钱吃饱……”

    一声轻笑传来。

    唇色发青，语如梦呓，再度陷入了昏迷。

    “人呢？”

    “诸位与我出生入死，今日若信得过我，我尚有最后一计，定不会让诸位丧命于此。”

    “什么人？”众军士四望，自从将军一举击落了那几个弓箭手，他们躲避掩体之中，再无伤亡，他在找的又是谁呢。

    流矢零落的间隙，一道黑影迅雷之速穿过纷急的流矢，如暗夜里的一道孤星，横扫箭雨。

    “我，再歇片刻……”

    天地之间，静默了一刻，然后隐约传来幽怨的风声。渐渐地，四处风声陡然更烈。

    一声平静的，却压抑着怒意的低问。

    沈今鸾攥紧了手，魂魄因意念大动，使得纸人近乎站了起来。她平视四处，忽然看到一块岩石底下压着一条眼熟的红绸。

    声音喑哑，掀起喜绸席卷，万千白幡大动，十余个残破的纸人迎风直立，每一个，都是一个冤死女子的幻影。

    黑雾之中，沈今鸾端坐喜轿里，最后望了一眼底下垂死顽抗的军士们，还有昏迷的顾昔潮。

    漫天箭雨就从那重重光晕里袭来，尖啸声惊破夜空。

    声音空蒙，不知何处传来。而身边众人却如若未闻。

    即便死前恨毒了顾昔潮，也曾无数次想过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可此时此刻，她却希望他不要就这样毒发死在这里。

    他黯淡的目光扫过殊死搏斗的一众亲卫，陡然变得凛冽如霜：

    顾昔潮像是拼尽了仅剩的力气，为自己的亲兵杀出了一条生机血路。

    “就是啊，你说这纸钱是你的，你叫一声，它们会应你么？”

    听着男人沉沉的呼吸，沈今鸾极力平复下心绪，恍惚之感才渐渐消去。

    同时，她嗅到几丝异样的气息。

    月黑风高，原本空无一物的黢黑崖边，乍现几道火光，人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