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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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阿娘魂魄离去之时，母子连心，周贵不顾好吃的饴糖，趁军士不防从屋后奔出来，想要叫阿娘留下来。只可惜，人鬼殊途。

    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众人心里深知顾昔潮这摆明了是要杀一儆百。

    县令擦了擦汗，当即下令“即刻行刑”。

    “我比你高贵，我打你骂你，你都得受着……”他屈身下去，声音阴沉，笑得嘲讽，“就算我杀你，也是天经地义。不是么？”

    “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啊……是、是鬼相公！要不是那恶鬼，我也下不了手杀阿茹啊……”

    “某也作证，证据确凿。”

    县丞忙不迭回道：

    这便是她和顾昔潮的初见了。

    周贞惊恐抬眼。

    没想到此次鬼相公一事，也不知为何触及顾将军的逆鳞了，竟令他一改往日作风，数度亲自带兵露面不说，今日还坐镇监刑。

    “按大魏律，罪当如何？”

    因为，顾昔潮的逆鳞，便是陇山侯府的逆鳞，亦是整个大魏朝的逆鳞。

    四面阴风猎猎，鼓动一袭玄青袍衫，他脚踏血海，鬓染霜雪，宛若地府阎罗，人间判官。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再无一刻前的悲悯，周身笼罩着骇人的杀伐之气：

    周贞膝头一软，跪入雪地，申辩道：

    躲在屋里的周贞睁开紧闭的双眼，眼中浊泪已干，左右张望，确认不见那鬼影，才松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顾大将军虽已放逐北疆多年，雷霆手段可一点不逊于当年倾轧朝堂之时。

    骆雄那熟悉的洪亮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嫁你为妇，一生托付于你，你为人夫君，不尊她爱她，还背信弃义，下此毒手。”

    “仵作验过了，碗里残留着砒霜。这毒是你下的，药你是喂的，可无人逼你，关鬼相公什么事？！”

    蓟县官场素来倚仗宗族势力，往日里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从不插手。

    “九郎，你怎么说话的？我们陈家可是自我太爷开始，世代簪缨，岂能是此等军户可比？我母亲可是国公嫡女，长公主伴读……”

    在场的蓟县诸位官员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日头的白光正在一点点照亮他轮廓之间的那片暗影，沈今鸾看着看着，却突然愣住了。

    周贞瘫倒呜咽，县令挥手致意，衙役围了过去，开始动手。

    还没起身，双臂突然被人猛地擒住，提起来，整个人拖曳过门槛，一路挟到了一双革靴面前。

    ……

    周贞大骇，一身皮袄子裹不住肥硕的肚皮，如蛆虫一般瘫倒在地，大喊着“大人饶命啊！”

    “杀妻之人，也配入我军中？”

    《死后宿敌给我烧香十年》

    少年缓步走过去，与他们相对而立，身量高得直接露出半个头来，那双黑眸清亮冷冽，如山间结冰的泉。

    顾昔潮的模样从未像现在那样清晰。

    如此一来，哪怕势力强如宗族，今后也得忌惮三分。就算若再出了“鬼相公”这档子事，也会因今日之事投鼠忌器。

    斗了大半辈子，将军白发，而她做了一缕孤魂。

    革靴的主人正是先前那个衣着普通的男人，他的周围身后竟立着数名身着官服，头戴高帽的大人。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们面对正中的男人却无不姿态谦卑，毕恭毕敬。

    周贞痛哭流涕，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朝顾昔潮跪爬过去，喊道：

    “你不该                                                来求我。”

    骆雄正在一旁训斥官员：

    “可、可是她，她不过是北边来的土包子……”

    沈今鸾放眼望去，竟看到周家小半亩大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十余锦衣华服之人。

    顾昔潮略一低头，低沉的声音只有周贞能听见：

    从未有人敢在顾昔潮面前提及母亲二字。

    昔日那个为她出头的富贵公子，岁月磨砺的轮廓陷在深深的暗影里，阴郁沉敛，没有了少年时的恣睢之气。

    纸人背倚在男人的臂前，优哉游哉，等着看一场好戏。

    顾昔潮扫了脚底的人一眼，冷冷道：

    “义庄里那些女子尸首呢？”

    哪有什么“特来”，都是半夜三更被顾将军的亲兵敲开家门，“请”来此地的。

    沈今鸾回过神来，瞟了一眼顾昔潮身后数十名军士。他倒是慈心，一直让亲卫看住了周贵，没让孩童看到他阿爹的丑态，更没听到阿娘去世的残酷真相。

    可这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是啊九郎，一个土包子，值得你大动干戈吗？来来来，我们喝酒。”

    喧闹的宴席静了半刻，几个高门子弟见了来人的面，顿时如蔫了一般，为首一人低了声音，道：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们将军亲自来查了吧。”

    “周贞毒杀发妻，证据确凿。蓟县县令县丞今日皆在，可有异议？”

    少年轻笑一声，玉白的长指摩挲着腰际一块无瑕紫玉，唇角微微一扯，道：

    即便与他一生为敌，沈今鸾却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浑然生出一股不真实之感。

    顾昔潮神色平和如常，轻抚袖口，道：

    “当杖责五十。”

    有了京都最是风头无量的顾家九郎为她出头，从此，无人再敢对她指指点点，戳她痛处。



    前几日赵羡家贫不常点灯，正堂晦暗无比，此刻天光大亮，天地万物澄澈如洗。

    在场无人敢吱声，无人敢还手，任由少年压着那几人向她跪地求饶。

    当年听闻顾昔潮是失了圣心被贬来北疆的，众人再没了攀附孝敬的心思。可顾氏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往常只需做一些表面功夫。

    顾家九郎，是深得圣心的顾侯爷之子，是战无不胜的陇山世子顾辞山最疼爱的弟弟，是连皇族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公子爷。

    金纹革靴踩在那人背之上，缓慢地碾了几脚，就差要将人脊骨折断，一命呜呼。

    “我也去投军！只要将军饶我一命，我做什么都行！”

    见男人提步走到他面前，周贞以为有救，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破了皮，在雪地里晕开血块。

    他肆意吆喝几句，才意识到不对。

    “我近日方知，这世间原来真有冤魂，确有地狱。待你下到地狱，面见尊夫人，去求她宽宥罢。”

    他踱着步子，来到周贞的面前，微微屈身，道：

    刑杖高高举起，沉沉落下，惨叫一声盖过一声，直到渐渐微弱下去，再也没声了。

    目光所至，她可以看到他颈侧凸起的经脉，下颔新生的青茬，鼻梁高起的弧度，还有……还有鬓边的一缕白发？

    沈今鸾惊觉，她竟然也有和他同病相怜，报团取暖的时日。

    其余诸人纷纷点头如捣蒜。自己因渎职而被牵连，丢了官帽是小，被顾昔潮这煞神捉住便是不妙。

    所幸顾昔潮自来北疆，行事颇为低调，几不插手民政，也不在官场往来，见他面的机会亦寥寥无几。

    “既然我的道理你不愿听，”他唇角还噙着温文尔雅的笑，道，“那么，我按你的道理来。”

    顾昔潮现在又让人将周贵引开带走了，看来他又要有所动作了。

    顾昔潮立在正中，只静静看着，幽黑的双眼如凝深渊。

    “将军，人都到齐了。”

    “顾某此生，最恨你这等杀害至亲之人。”

    周宅院子里一道蜿蜒的血痕，经由大雪覆盖，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层淡红。

    月前刚在皇宫的演武场里狠狠教训了十皇子，把人鼻子都打歪了，先帝也不过轻拿轻放，一笑置之。

    语罢，便撩袍离去。

    “你们的命，也不比她高贵。”

    骆雄那只碎碗仍在他跟前，冷笑道：

    大片大片浓稠的鲜血在新雪里蔓延开去，洗刷肮脏的尘埃，渗透陈旧的冻土。

    冷汗从众人的官帽里漏下来，浸透了鬓角。县令不敢怠慢，率先上前一步，大声回道：

    顾昔潮阔大的氅衣迎风飘举，他的身侧一两步开外，几名蓟县的官吏正朝着他点头哈腰，一时与纸人空洞的瞳仁两两相对。

    下一瞬，少年一言不发，径自踹翻了酒桌，将那个最先侮辱她母亲的高门子弟打得门牙断裂，直接趴在地上。

    还有不少人举杯相劝，想要息事宁人。

    她这才发觉，他的鬓边并非许久未化的霜雪，而是各有一缕细细的银丝，没入浓密的乌发当中。

    毕竟，顾大将军手起刀落，不差再多几个他们的人头，就算远在京都的皇帝要治他滥杀官员的罪，他们的尸身也早就凉透了。不值当的。

    ……

    那群人面上挂不住，轰然站起，不服气地道：

    天蒙蒙亮，临近破晓，远山之间浮现出几缕鱼肚白，天穹明净如玉。

    “不用不用，哪敢再劳烦顾将军。下官马上去办，一定秉公处理。事毕整理完卷宗，再誊抄一份呈给将军过目。”

    他打够了，用一块锦帕轻轻拭去手背的血痕，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尚在懵怔的她，微微颔首示意，仍是一派儒雅的公子作风。而后，扬了扬眉，潇洒离席。

    她到底死了多少年了，顾昔潮今岁年庚几何？这些年他在北疆是有多辛劳困苦，竟生出了白发？

    “某特来作证，确有此事。”

    虽只是五十杖，可大可小，可生可死，全凭行刑人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