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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如细碎金粉,洒在甘华的眉睫之间。她的师兄北辰终于站在了她面前,周身染着一层温暖的光晕,

    便是在此时,手臂被猛然一扯。

    这一刻,仿佛她自己也是个彻底自由的人了。

    两边的水族顿时都溃不成军,蠡瑚与飞龙族将军们惊恐四散,纷纷跃下海,化出原形,向深海游去。

    那是她真正的噩梦。

    甘华心中升起一股愠怒。

    树倒猢狲散,楼塌万人踩。

    “娃娃,你自由了,快逃啊!不要让任何人抓住你!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声音,不用看便知道是谁。

    她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嗓音发声。

    她眸中倏然一痛。

    ——他从未来东海寻过她。

    黄海龙大约知道她此番回去,面临的是天庭严苛的惩罚,口中碎碎地念叨。

    她喟叹了一声:

    “北辰圣君,多谢您交还这孩儿,海龙族永远感念您和春花星君的恩德。”

    她垂下眸子,奋力将北辰向远处一推,却没有推动。

    甘华蓦地红了眼眶。

    “愿东海泰平,再无兵戈。”

    “黄粱梦”虽是奇毒,却是难得,东海巫医试了无数次,只炼成了两樽。

    甘华自己,从未饮下“黄粱梦”。之所以说谎,不过是为了让父君相信,她已彻底安于掌控,再不会生出异心。但她的情爱与恨啊,仍然像阴暗角落的野草,日日在心底疯长。

    身后有人催促,是蠡瑚老族长:

    将她困在珊瑚洞中的灵锁,亦是火德星君所造。

    另一樽,她放进了祝十带回的苗疆烈酒,本打算与祝十一同饮下,却被那小哑巴换到了祝十的马背上,最终还是进了长孙春花的肚子里。

    蠡瑚老族长向北辰恭敬一揖:

    甘华不再回头,她举目前望,对面,是北辰牵着小魇龙,一步步往虹桥中央走去。那娃娃扁着嘴,穿着个海蓝色的小肚兜,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颈子上多了个火红的圆环,乍一看,像凡间孩童所戴的长命锁圈,甘华却一眼就看出,那是火德星君打造的灵锁。

    她入师门晚,与大师兄天衢并无交集,只认得二师兄北辰。她第一次受父君召唤,返回东海探亲,师尊命北辰送她出昊极仙山。

    “你愣着干什么?”

    当年初入修仙法门之时,父君将她锁在珊瑚洞中三个月。父君说,若她不能筑稳仙基,便无法拜入古上天尊门下,她的兄长们已被证实了都是脓包,将来东海之位只能让给海龙族,而她的父兄、母族、朋友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从迷思中清醒过来,望见一道华丽的虹桥延伸到自己脚下。

    甘华绽出一抹明丽柔媚的笑,缓缓蹲下身去,与小魇龙平视,玉指漫不经心地抚上他脖子上的锁圈。

    他们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生下一头魇龙上。

    甘华唇边逸出一丝冷笑。

    她擦去小魇龙颊上的泪珠,指间有微红的光丝逸入他黑葡萄般的瞳孔。

    蓦地,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急急催动法力要将甘华推开,然而已经晚了。

    蠡瑚在身后呵斥,甘华走到近前,耳听着她的师兄北辰婆婆妈妈地安抚着那小魇龙:

    什么海龙、飞龙、天庭仙人,都抵不住魇龙一怒。东海水族,哪个不是自幼听着魇龙震怒吞海的恐怖故事长大的?

    承袭自万古血脉中的野性和怒意化作喉中的怒吼喷薄而出,响彻云霄。天地昏暗,日月无光。

    这一次,她也骗了人。

    狂怒的魇龙早已失了理智,在万军惊惶之中,立时抓住了甘华这一声嘶喊。

    说罢,他又感叹一声:

    红色光芒大炽,照亮了虹桥顶上的碧空。北辰与蠡瑚大惊:

    他轻轻一挥手,甘华和几位将军的脚镣顿时化归无形。

    甘华愣住了,睁眼便望见北辰急怒的双眼。

    “你们那位议和的财神春花,还真有些本事,说到做到,立血契都不带眨眼的,是条好汉。听说还要在百飓仙岛上开仙市,嘿嘿,我媳妇儿最爱倒腾贝壳首饰,到时让她拿去仙市卖卖看,没准儿就发了呢!”

    “我无力对抗自己的宿命,但你,还有机会。”

    甘华浑浑噩噩地被黄海龙押到阵前, 但见碧空如水洗般的明镜,天朗气清。而她自己,也宛如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她都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飞龙族要将海龙族视为异端,比那些真正的异族还要仇恨。两族分明是同根所生,对宗族的笃信与对血统的执迷,简直如出一辙。飞龙族为了守住高位,亦是倾全族之力养了一只蛊,只为了向上爬。

    旌旗挥舞,兵刃被纷纷丢入水中,溅起层层涟漪,道道虹桥卧波而起。

    与她一起戴着脚镣,踏上虹桥的,还有几位原本臣属飞龙族的将军,各个低头不语。他们本是她过命的同僚,但听闻了她与父君犯下的过错,如今看向她的神情都充满了冷漠。

    海龙族重血统亲缘,保守耿直,修仙的出息不大,过日子都很来劲,这也是为什么,此前没飞升过什么道行高深的仙者,一直被飞龙族压着打。

    长生天帝颁下诏令,废去飞龙族族长越溟东海水君之位,因其滥用权位,不修德政,上瞒天庭,下欺水族,着即贬为普通水军戍卒,驻守海荒边境苦寒之地三千年。越溟子女亲眷,按其自身罪愆定罚, 剥去所有权位。东海水君一职, 由大言仙山的北辰圣君暂履水君之职,待东海水族安定,推举出新水君后再行任免。

    甘华恍惚了,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两人最初相识的时候。

    从碧桃垆中施术令侯樱发狂,到令陈葛看到观世镜中的前生,把长孙春花当做自己的仇人,又诱使他偷去一樽“黄粱梦”,都是甘华的计划。可惜穷奇堂堂凶兽,却在凡间生出了一颗人心。

    如今父君逊位被贬,几个兄长法力本就稀松,脱去东海太子的光环,不过是几头普通的飞龙精。而她,虽然能回到龙晶仙岛,等着她的最好结果, 也不过是和父君一样被贬去苦寒之地戍边。

    穷奇下界, 天庭承诺待东海之乱平定,便释放化蛇。凶兽去一, 剩下一头势单力孤,已不足为患。

    北辰死死握住她的双臂:

    甘华站在魇龙之下,虹桥之上,长声大笑,哑着嗓子向天大喊:

    甘华呆愣地望着春花挡在她和北辰身前,向暴怒的魇龙挥

    这一切,并不在甘华的意料之外。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结局。

    “甘华公……将军,走吧。”

    后来她当然知道,父君的话,恐吓大于实情,但当时,她是真心实意地信了。三个月中,她满怀着恐惧与自责,想着她生在这天地之间,也许本就是一种过错。

    “你们飞龙族啊,就是爱面子,打肿了脸也要充胖子。啧啧,瞅瞅现在,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吧。”

    骗子!

    北辰向蠡瑚微微一笑,将小魇龙胖乎乎的小手递给他。

    北辰和蠡瑚怔了怔,但都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他们在子夜河边话别,北辰见她踟蹰不肯去,以为她眷恋昊极仙山,温柔笑道:

    “我能和这孩子,说几句话么?”

    “娃娃,怀璧者,一生身不由己,父母亲眷,皆不可信。这是我的宿命,也是你的宿命。”

    “师妹,师兄来接你回家。”

    “师妹!”

    劲风袭来,吹得仙人亦只能垂泪。

    “师妹放心回去,若你久不回来,师兄去寻你便是。”

    火德星君所造灵锁,被三千年的水系法力一朝冲破。

    她这一只蛊,已经落到了尘埃中。海龙族,即将迎来他们自己的蛊。

    “北辰你个棒槌!这回我铁定跟你绝交!”

    金裙飘飞,如沃野中一朵昂扬炽烈的报春花。

    “师兄。”

    父君的话奏了效,她果然在三个月内成功筑稳仙基。消息传遍四海,东海有位天赋异禀的飞龙公主。古上天尊竟真的答应了收她为徒,这可是洪荒大潮以来,他第三次收徒。

    甘华的目光越过北辰,落在远处的飞龙族军前,当先立着个青色的身影,正是天衢上尊。他身侧,便是财神春花,一个最会玩弄人心的女子,她甘华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刻正满脸笑意,向频频回望的小魇龙招着手。

    “……师兄快走,一切法是我咎由自取。”

    虽然过程非她所料,但结果,终是遂了她的愿。她血不沾手,便教她恨的人,都尝到了爱而不得,爱而无果的痛苦。

    她那时,竟也信了。

    魇龙的眸中狂性大起,瞬间燃起绿焰,腾云而起,见风便涨,呼吸之间,便长成一头遮天蔽日的巨兽。

    被囚的这些日子,她是第一次与海龙族如此近距离相处,也听了许多他们之间的闲聊。

    她一直以为,这位师兄的温柔和心软,其实都是虚情假意和应酬。然而那日烟波浩渺,碧螺亭上,鲜鱼白酒,泥炉蒸茶,手捧着一杯龙涎清露,她窥见了他的真心。

    巨大的头颅微微偏转,绿火焚烧的双目盯紧了甘华。咆哮之中,魇龙的大口缓缓开启,挟着万古无敌之力,向着甘华扑来。

    甘华木然地听着。

    “乖,莫哭了。记得你答应姑姑什么?蠡瑚爷爷会好好照顾你的,姑姑和我也会经常去看你的。”

    “甘华,你要做什么?”

    甘华被从身后推搡了一把。

    血契的下一条约定,是向海龙族交还魇龙, 换回甘华与飞龙族诸将领。具体的安排,便由北辰与海龙族族长蠡瑚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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