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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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瞧他气质不俗，模样又极周正。我原本还担心他是名门士族子弟犯了天条流配到这儿，如今看呐，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名门士族公子哥儿大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着女人们伺候，哪里似他这等既会铡草料喂牛、又知道给灶房的水瓮担水？”

    楚老太看得笑眯了眼，赞道：“这谢三郎庄稼手艺倒是不错，像是惯做活计的，人也精干勤快。”

    楚鸾骤然把牛喉咙里那根代替口胃管的细竹筒，给拔了出来。

    “比我们家阿鸾大九岁。你要多照顾、帮扶她，她年纪小。”

    “多大了？”

    割完了草，她提挎着满当当的笼子，往家里走。路过河滩的时候，瞧见了茫茫荡荡的芦苇，以及一片生机勃勃的蒲公英花田，一朵朵白色的绒球小伞，在拂拂微风中柔和地摆动着。

    “好东西，可以做牛饲料；可以当野菜煮药膳粥；更能和蒲公英联和用药，治疗痈疮。”

    楚鸾挎着草笼就出去了。

    楚老太把孙女出门割草时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了她，“一个兄弟死在流放途中，一个兄弟染了瘴气病，一个小妹……哎，也是可怜。那通天的权贵世家一句话，阖家老小全都沦为脸上刺字的贱籍奴隶，真是世道不靖。”

    全家都被流放了？看来，谢云鹤身负的罪名可不小啊！

    她把粥端到春台上，添了些柴火，舀了干净的山泉水入锅，把蒲公英码放锅里，另取了个草盖盖上。

    楚鸾无奈一笑，那种狐狸、野兔主动撞到身上来，一出门就能捡到鸟蛋、一下河就能捞到肥鱼的美事儿，还是别想了，没那个运气。

    “我去割一样的。”

    此处已无他立锥之地。没能帮财东家办成事儿，还坏了儿子的名声，且被牛吐了一身，他似软体动物一样，沿着黄泥土坯墙根，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到栅栏门边儿，灰溜溜跑了。

    目光沿着伤指而上，只见他的手腕上打着铁叶镣铐枷钉，垂下沉重的锁链，腕内侧的皮肉已经被磨烂了，局部红肿发炎，软组织被金黄葡萄球菌感染，化脓形成了痈疮。

    河滩上生着多种野草，除蒲公英之外，还绣着绿油油的马齿苋。马齿苋是农村田间路旁随处可见的杂草，生命力极其旺盛，村里常有穷苦人家摘了当野菜吃。一茬儿摘了另一茬儿很快又长了出来，它也是一种散血消肿的药材。

    楚鸾抬头道了声“谢谢”，却诧异地发现，帮自己解决困难的竟是谢云鹤。

    楚鸾早有准备，敏捷地闪到左侧面。

    也是，除了那一纸婚书，他们俩差不多算是陌生人。

    一道雪白的影子，迅疾地从杂草丛里窜过。

    楚大锤是长孙，与阿鸾同年。因家里穷，凑不出给教书先生的束脩，也买不起笔墨纸砚，所以纵然到了该读书明理的年纪，也没能上村里唐家祖宗祠堂西侧两间瓦房改建的学堂，更没机会像学堂里的孩子们一样，被童生[1]唐学究赐一个响亮、意头好的大名儿了。

    楚鸾心头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21世纪一日三顿随便吃的白米、细白面，到了古代，只会出现在财东地主、富户乡绅们的餐桌上。

    古代盐比命贵，楚家太穷吃不起盐，平日里炒菜都舍不得放几粒粗盐，用盐水消毒太奢侈太不切实际。

    耕牛灌了醋，依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在艰苦的环境下，用蒲公英煎煮出来的水清洗涂抹伤口，虽比不上抗生素，但临床上同样具有不俗的消炎效果。本草纲目上就记载了蒲公英捣烂敷在恶脓疮痈上的治疗方法。

    楚鸾也跟着笑了：“祖母说的有道理。”

    推开厨房柴门，迎面就见得一个破土灶，灶上盖着一个草盖，蒸腾出滚滚的白热气。揭开草盖，里头是正在煮的糙米粥，泛黄的陈糙米，与麸皮一起煮。

    张顺爹脑瓜子嗡嗡嗡的，他意识到，今儿自己这张老脸算是伤透了。

    “祖宗保佑！”

    耕牛通人性，它走到了楚鸾身边，深褐色夹杂着黄斑纹的牛尾巴亲昵地甩了她一下，黑色的牛眼似会说话一般。

    楚鸾乐了，她看到了什么？一条毛茸茸的白狐狸尾巴，漂亮又稀罕。

    楚鸾想帮他看看手上的伤势。

    她的目光转向牲口棚里干活的男人，他把搅拌好的湿润的饲料，倒入了耕牛面前的木槽里。耕牛舔着新鲜美味草料，愉快地咀嚼着。

    楚老太感慨道，“这人呐，贵在自知。有钱有势的时候，就该做有钱人该做的事，贫贱落魄时，就该做穷人该做的事。”

    处理起来很麻烦，也不好吃。一旦发霉就有黄曲霉素，肝毒性强。

    楚鸾捏着椰瓢的手，无意间，碰到了谢云鹤冰冷的手指。新旧斑驳的暗红色痂，布满了他的指关节，很明显，在流放途中他被差拨公人用过拶刑，左小指已经被拶子夹得骨折。

    楚鸾挑眉：“谢三郎？”

    “二十二。”

    她大抵，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NPC，是大胤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回到家，拉开门闩，就听到祖母正在打探着这位罪人孙女婿的情况。

    她想捉住这狐狸，怎知才刚抬脚，大尾巴狐狸就警觉地跑了，窜到了山上林子里，毛都没留下一根。

    原本翻白眼仁儿的耕牛，竟然缓缓站了起来，发出“哞哞”的叫声。

    但谢云鹤在她捉住自己手腕之前，忽然后撤一步，立在槽口边。阳光透过条状的木栅栏，筛进牲口棚，落在男人如猛兽一般的身躯上，似老虎纹。

    所谓陈年糙米，就是搁了数年泛着霉味儿的劣质粟米，里头混杂着砂砾、鼠屎。

    “嗬，不会治就别乱治，浪费了一瓢醋。”

    “让大锤去。他每日清晨、晌午，都各割一笼。”

    “看来，我不止没有系统、没有药箱空间，甚至也不是什么锦鲤体质。”

    未婚小妻子在井边洗脸洗手，小脸儿红扑扑得，似粉蒸肉。他就走过去，把她脚边的两笼草料提到了牲口棚里。棚子西侧有个生锈的铡刀，刀口钝的很，很有些年月了。他把紫苜蓿从笼里抱出来，整齐地码放好放到铡刀口里，压着铡刀手柄，咔嚓咔嚓，切出了细碎又均匀的草料。

    由此可见，谢云鹤跟她一样，应该也是农村出身，自小就地里干活的。

    “糙米粥做晚食，没有干的，难怪楚家人都瘦得跟麻秸秆儿似的。”

    毒草扔了，但牛肚子是空的，得给它准备新的好草料。她拿起挂在牲口棚墙壁上的草镰刀和草笼子。

    坊隅乡亲惊叹咋舌：“鸾丫头这手艺可真不一般，竟能把濒死的牛给医活咯。”

    “他行三。上头两个兄弟。”

    楚鸾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的手……”

    楚唐氏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未曾读过书习过字，却能自个儿悟出这等道理来。《中庸》有云“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

    铁叶镣铐持续摩擦着化脓的痈，该多疼！

    楚鸾不再看他，注意力重新回转到了病牛身上。她自牛棚槽口取了一只细竹筒，一端塞到牛嘴巴喉咙里，当做导管用来引流，另一端倾入老醋，灌入了牛喉咙里。

    耕牛喉口肌肉一松，瘤胃里头的酸臭半液半固内容物，瞬间喷溅向正前方。

    开始熬煮消炎的蒲公英水。

    想要什么，得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劳动，方有可能获得。

    总不能让谢云鹤用一双伤痕累累、发炎化脓的手，天天来家里帮忙做农活儿吧。这是招了个女婿，又不是招了个奴隶猪狗。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楚老太本就偏疼楚鸾些，再加上割草本就是孙子该干的事儿，所以才会出言阻止。

    楚鸾挎笼提镰，割了好些蒲公英，捆成一抱。

    而后，他把这些铡碎的上好草料，撒上一些谷物糠皮，泼上适量的水，用一个大铲子用力搅拌。这耕牛是老楚家最重要的劳动力，又差点中毒死了，谢云鹤见墙边还有小半袋豆子磨出来的粗豆面儿，便抓了两把放进去。

    小山坡脚，长着许多紫花苜蓿，紫色成簇的花序，这种草富含蛋白质，嫩茎叶中有较多的维生素，很适合耕牛、骡马当饲料。她弯下腰，手脚麻利地用草镰割着。涯州是瘴区，大花蚊子和毒虫毒蚁贼多，温度偏高，又湿又热，这才割了一笼，她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身上都是汗了。右手的虎口处染上了草汁儿，指头都变了颜色。

    她把那一大抱蒲公英，打井水清洗干净。

    楚鸾的脑子里，又浮现出谢云鹤手上发炎化的伤口。

    楚鸾抓了个空，微怔。

    心口微微鼓胀了下，她想，这人还怪好的哩。

    野花野草、野狐狸、小河淌水，还有枝头尾巴一翘一翘唧唧啾啾的山雀儿，这一切都令人感到无比治愈。

    谢云鹤是个行动派，他真去帮扶楚鸾了。

    张顺爹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些，牛被酸臭的脏东西兜头淋了他一脸，未消化完全的碱性有毒藜草屑，钻进了眼角，灼得眼睑非常痛，眼泪都刺激地流了下来，发出杀猪似的咒骂：“挨千刀的！”

    楚鸾俯下腰，把牲口棚槽头里堆满的有毒藜草，用木锨给铲了，丢出门去。

    可谢云鹤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吭都没吭一声。

    张顺爹又神气了起来，凑到病牛脸跟前儿，阴阳怪气道，“瞧瞧，这牛都吊翻白眼仁了。”

    没有抗生素、没有消炎药，怎么办？

    连在糖村生活了一辈子的祖母都称赞他干活手艺好，那就说明是真的好。

    楚老太看着恢复活力的耕牛，喜极而泣，“咱家耕牛又站起来了，给它套上犁，又能把那十亩地的土翻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