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死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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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嚓——

    “要去死的人还有闲心管他人的死活吗？”

    “来，上来看看。” 女人弯下腰，朝她伸出手，微笑着，引导着。她抓住了千代子的手腕，冰凉的手指像蛇一样缠绕住她，没用什么力气就把她带了上去。

    “喂，你干什么！” 千代子的声音得到了解放。她急急地奔跑过去，扒着台沿，仰头看着女人。

    “妈妈。” 千代子忽然揪住了母亲的袖角。

    “你究竟是谁？”

    叮咚——

    “直视着污秽的东西，自己的心灵也会变得污秽。所以啊，即使是死，也要看着月亮去死。”

    等到凌晨一点，千代子掀开被子，穿好拖鞋。她悄悄地打开门，看见前台正坐着两个护士。如果要坐电梯上到天台，非得从护士面前经过不可。她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门合上，换上久保留在这里的护工服。先前久保走得太着急，她便告诉久保先不用收拾，等她出院的时候一同整理。想起老保姆感激的神情，千代子越发地鄙夷自己了。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风声萧索中竟显得格外清晰                                                。

    她的脸被抬起。霎时间，她看见天空上闪着清辉的明月。那宁静而平和的银白散发着比雪还要洁净的光辉，却又比雪更庄严，更轻盈，更永恒。月光之下，钢筋铁铸的城市宛如承载了新雪，淡淡地反射着白光，变得莹润而圣洁。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想对我做什么？” 千代子的脑子里闪过无数问题，但她就像一只坏了的打火机，空张着嘴，冒不出一言半语，

    这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啾啾的声音，像刚出壳的小鸡的叫声。她抬起昏昏胀胀的脑袋，看见前方不远处漂浮着一只熟悉的粉红鳐鱼，其背上和腮缝里鼓出的血红色眼珠诡异得眼熟。

    啪的一声，自动感应灯亮了。方才电梯里遇见的女人正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

    “怎么了？千代子。”

    伴随着咒力的凝结，她的正下方以墙和地面为支点，出现了一个冰制的滑道。这废了千代子一阵功夫，因为滑道整体都是实心结构，而且她的控制还没有那么精准。

    千代子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正悬在半空中。她转过头，看见墙上结了一大片厚厚的冰面，连同她的手臂一起冻住。毫无疑问，这一次求生的本能又战胜了求死的意志。

    她谨慎地迈出电梯门，左右四顾。电梯旁边是玻璃自动门，门后前台同样有两名值夜班的护士。二十三楼也是住院区，在里面躺着的不少都是危重病人。千代子趁着那二人没抬头，把暖壶藏在电梯旁边用作装饰的假芭蕉树后，飞快地跑到楼梯口。门很沉重，要两只手才能拉开。她带出一个小小的缝隙，闪身进去。楼道里有烟味儿，还有呛鼻的灰尘。千代子捂着鼻子，正准备摸黑上去，忽而看见前方漂浮着一张雪白的怪脸。

    千代子侧头，看女人露出微笑。下一秒，一股大力袭来，将她一把推下。

    她直接把护工服套在了病号服外面。久保的衣服对她略显宽大，所以她又把上衣塞进裤子，挽起袖子，显得正常一些。她的心脏因为即将到来的事情砰砰跳着，激发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她看着镜子中黑黢黢的人影。那张由玻璃倒映出来的青蓝色的人脸有一种鬼魅般的陌生。

    千代子远远地看着女人，看她爬上台沿，高高地站起来，芦苇一样在风中倾斜晃动着，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她宽大的病服在空中膨胀，翻飞，好像随时随地会把她卷带下去。

    没有出口的问题一下子消泯于风中。

    “别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女人笑着，伸出长而尖的手指拉开了通往天台的门。顿时，凉风习习而入，楼道里的空气顿时有了几分清新。月夜清明，天台上一片莹蓝，仿佛月光洒下形成了湖泊，因过于冷清而显得凄艳。

    千代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要是在这里躺下，第二天一定会上报纸吧。财阀小姐身着护工服夜宿街头，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败坏。估计被父母知道，她也要去和菊子作伴了。

    千代子被母亲摸着发顶，心里愧疚愈浓。如果我死了，妈妈会为我流泪吗？还是说，她会不齿我的懦弱，后悔生下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女。

    她吓得心脏几乎停跳，眼泪唰地溢了出来。

    “错了，不是向下看，是向上看。” 女人靠在她耳边说话，像哄孩子的慈母。恍惚之间，千代子几乎以为母亲就在她身边。幼儿时期温暖而黑暗的记忆包裹住了她。母亲鬓发扫在她的脸颊上，扶着她的胳膊，让她抬腿，迈出人生的第一步。

    她四下里望了望，没看到燕鸾的主人，那个姓夏油的咒术师。既然如此，那燕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千代子猜测，燕鸾可能是夏油派过来看着她的。但她不确定是监视还是保护。如果是监视，那么咒灵应当自始至终保持着隐形的状态。但保护

    风吹得她双眼发凉。因肾上腺素飙升，千代子的头脑是从未有过的冷静。她用了两秒思考自己该怎么下去。现在她正处在约莫四层楼的位置，直接跳下是不现实的，但她可以如法炮制，让自己的手脚“冻”在墙上，继而攀爬而下。不过，左臂剧烈的疼痛也提醒她，她的肩膀十有八九脱臼了，肌肉和韧带的拉伤也大概率不可避免。

    “我知道你，藤原千代子。” 女人的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叠着一声，叫人毛骨悚然。

    千代子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狂跳的心脏，忽而想要大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激荡着，想要庆贺她的劫后余生。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了，先是轻笑，接着是狂人一般的放声大笑，笑得浑身发抖，肚子发疼，不管不顾，所有的好涵养，好习惯她都不要了。

    “原来我一点也不想死啊。”

    她提着铁水壶，装作要去楼下水房打水的样子。但这个动作或许多余，因为护士只顾写写画画，并没有注意到她。千代子耐心地等待着电梯，抬头盯着数字的变化。一楼，二楼……正中间的电梯在五楼停下了。左右两侧的电梯一个显示在地下一层，另一个则从十七楼缓缓下移。

    “你是，燕——鸾？” 千代子从记忆里挖掘出了那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听此，咒灵又发出了一串鸡叫。这时，千代子才注意到它具有鸟喙一样的吻部。所以其实是鸟类而不是鱼类吗？千代子的注意力有些跑偏，但她还是尽力把思绪扯了回来。

    千代子咬紧牙关，一语不发。

    女人的话刺伤了千代子。

    千代子没有戴那副眼镜。无论看到什么，她都不害怕了。就算有咒灵要置她于死地，那么就置她于死地，这是她真心所求。她知道这不对，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生活的热情。可假如生活只是无尽的忍耐，死亡反而成为了沙漠中的甘泉，叫人神往。

    “明天见，妈妈。” 她以为自己会哭，但眼睛是干的，脸也是干的。

    二

    三

    《[咒回] 逃家大小姐的咒术世界生存记》

    中间的电梯打开了门。电梯的正中央站立着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短发女人。她两颊凹陷，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有一种神经质的漂亮。千代子觉得奇怪。以防女人影响她的计划，她没有上去，而是看着电梯门合拢。

    她深吸了一口气，解除了手臂与冰层的连结。

    她乘坐最右边的电梯来到二十三楼。她跟久保打听过，二十三楼的楼梯间可以直通天台。如果天台的门锁了，她也可以用术式把锁打开。这两天她用苹果练习过。她可以先把物体冻住，再用咒力把物体震碎。

    极速的下落中，一切却变得极为缓慢。这栋楼高77米，中间没有任何拦挡，从天台上扔一颗球到球落地，需要3.96秒。千代子本以为自己会在这近四秒的时间回忆起过去十五年的点点滴滴，就像她在过去所有的不眠之夜那样做的一样，去回望自己是如何走到这必死的结局的。但是她的大脑僵掉了，所有的记忆都像是冷柜里的冰，冻得结结实实。女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唯有月亮于黑暗中散发着冰冷的光芒，越来越遥远……

    “千代子，妈妈过会儿还有活动，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了。乖，明天妈妈在家里等你。”

    “要不就在这里睡一觉吧。”

    “那么，明天见。”

    千代子慢慢松了手，让凉滑的袖子如流水一般从她掌心抽出。她看到母亲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子，拍去折痕，心里渐渐地发起凉来。她想，母亲待她，还不如一件衣服。

    她有了一个主意。

    狂风呼啸，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渊。细细的街道，矮矮的树木，小小的车子，像是弟弟房间里精巧的玩具模型。看上去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牢牢地吸引着人的视线。千代子双眼发凉，却不受控制地前倾着身子，呆愣愣地下望。她的灵魂，身体都被震慑住了，就好像一个横穿马路的人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卡车朝自己飞撞而来。不可阻挡，不可逃离。

    “您放心。”

    夜深了，病房熄了灯，一片黑寂。就在两天前，久保的先生在修剪树枝的时候跌下梯子，摔断了腿，久保便过去了医院照料。千代子本来还苦苦思索着如何支走久保，不让她因为自己受责备，现在最困难的事情竟然迎刃而解，叫她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于是千代子告诉母亲，既然快出院了，晚上便不需要贴身看护了。“晚上有什么事情，就按铃叫护士。” 临走前，母亲叮嘱道。

    “看啊，向前看。”

    滑道比千代子想象的要平坦一些。待双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才感受到了阵阵的眩晕。大脑像是被用力挤压过的海绵，一跳一跳地发疼。千代子抱着胳膊，试图站起身，无奈何两腿发软，只能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