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窥得心意 旧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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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佥事跛足，行走快时不明显，慢下来却一瘸一拐。

    “别说了……”

    她只能饿着肚子，见那些浑身污垢，衣衫褴褛的人，如牲畜般为了银子咬瞎眼，打断腿。

    那几日在宫中，她递不出消息……

    方才还晴日万里无云，此时骤然进入只觉尘世喧嚣仿若被竹海隔尽，风抚苍竹曳动，声声灌耳。

    “吴佥事，不必用话激我。”

    往后数年，照顾她起居最多的便是这位姓吴的佥事。

    “吞金？！”齐章惊呼，“他疯了不成？你可知为何？”

    话说到这份上，不用过分直白，齐章自然也明白其中含义。

    如今想来，那人尚可被称为“人”，并不是牲畜，也算不得恶鬼。

    也是。

    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怎会一点温情都没有？

    骤然得知此事，齐章现下只觉气血翻涌，跟着吴佥事行走头重脚轻，一时觉得眼前竹林都有了重影。

    晚波蓝映着赤红，宛若此刻天边景象。

    她颤抖看了半日，见浑身赤红之人，疯了般残了只耳朵将堆起来的“人”踩在脚下，还没用手好好擦干血渍看清那锭银子，便有一匹快马踏断了那人脊骨，马背上人硬生生衬他没咽气之时，夺过那锭银子。

    黑衣侍从淡瞥齐章一眼，又道：“堂主这般与奴婢解释，无非是担忧奴婢多嘴在贺当家面前嚼舌头。既如此不信任，何必还唤什么阿叔？您直呼奴婢贱名即可，奴婢也只唤您堂主。”

    齐章跟着那黑衣侍从自屋内出来后便沿五色卵石所铺小径，径直走入幽深竹林内。

    她一敛神色，沉声应道：“吴佥事所言极是，是我多虑了。”

    曾亲历十三年前咒水罹难，当局者能活到现今的，哪个不是强撑起一张皮，等着看北周朱楼倾覆。

    待吴佥事携着周儿到那间屋子时，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女孩，穿着湿哒哒的衣服，手里抓几条小鱼，一脸防备。

    那黑衣侍从闻声止步：“奴婢本不该说这话，可今日听堂主所言，却不得不多嘴提醒您一句。主子如今大了，您很不该当着旁人面驳主子脸面仍唤乳名。若他日主子大成，您如何自处？这是其一……”

    她因都督府女尸案死了两个证人被纪党参了一本，重安帝将她押在廷内几日，之后也未有什么重惩，只是恩封因此耽搁下来。

    “这些年贺当家散了不知多少金银打听你那两位哥哥下落，只听说你二哥齐明进了教坊司，做了乐户，成了戏子供人取乐，后遇一富商行事阴鸷，生生给……你大哥齐朔则……唔……”

    好在她从前性子野，日常跟着家里两位哥哥爬树摸鱼，学了些父亲曾斥“不求上进”的独门绝技，爬树扒野果子，下河抓小鱼，就这样过了二十余日。

    那黑衣侍从不等她说完又打断道：“奴婢知道主子年纪小，自然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齐堂主不必担心，这是其二。”

    吴佥事敛了眉眼：“堂主不是被南王扣了几日？”

    明眼人一看便知其身份。

    齐章观这黑衣侍从佝偻着身子，眼神浑浊如风中残烛，明明才刚及不惑之年，身子却如同枯骨披皮，仿佛轻轻一磋，便会立时骨消神散。

    “吴佥事，你说这样，可好？”

    她眉间阴霾不展，思虑片刻后向那黑衣侍从开口道：“吴阿叔，方才周儿那话是他胡诌出来的。”

    齐家阿章素来胆子大，她走上前问道：“这是我的，可以还我么？”

    若是贸然入内而无人领路，必然被围困致死。

    从前的误会太多，她少年时为求大计疲于奔命，每日当作两日三日般用，日日殚精竭虑，自然无暇顾忌太多。

    这片竹林据说是贺二南山跪拜数月，才得仙师指点，按三垣四象布局而成。

    毕竟，拔出鞘的长刀再见她不过是个孩童后便收了进去，只狠狠甩她一记耳光，和一句“滚”。

    齐章气息渐稳，只是眸光黯淡：“……积年旧事，又翻出来讲？”

    饶是心头酸涩泛起，念及先帝，下一句也不得不戳她最痛处。

    可自从十年前仙师隐世，贺二当家，一切都变了。

    齐章也停下脚步，立于他身后。

    齐章心绪不宁，还在回想着方才周儿眼中刹那的狠戾，那目光浑然不似往日清澈，搅得她心头闷烦不已。

    却没想到，那误会与成见日积月累，再见面时曾亲如家人的二人已是冷漠至此。

    吴佥事瞥眼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终是忍不住抬手扶了一把宽袖，沉声道：“堂主，转个弯便到了，先停下定定神吧。”

    他侧首瞥向齐章，见她素净一张脸听罢愈发苍白，叹口气又道：“主子喜欢什么，贺当家便奉上什么。堂主既然说像个人，那便是主子心尖上的人。”

    “血海深仇，齐章十三年来日日不敢忘。”

    吴佥事见她面色和缓，便放开了手，向前踱几步：“当年你那两位哥哥——齐朔与齐明，也是个中翘楚，放眼满朝公卿贵族家的公子，没有哪个他二人更出色的。若是先帝爷还在，也该是委以重任，位极人臣，你齐家世代簪缨，齐尚书后继有人。”

    吴佥事一生无子女，十余年前，也曾尽心抚养过她二人。

    她按下眉梢处不受控制的颤动：“是贺二的主意？”

    几日前……

    齐章起身一脚踹在他心口上，他本就风中残烛，这些年不过吊着一口气等着看南王下场，哪里禁受的住？

    他闻言瞥了眼齐章：“见过了？堂主觉得那婢子如何？”

    “别说了……”

    那是自父母受刑，齐家满门被诛二十余日后，她吃的第一口热饭。

    《那位探花郎竟是女扮男装》

    吴佥事用那几条小鱼，和着些稻米，熬了锅热粥。

    想起当年那一碗热粥，她艰难开口：“吴阿叔，这……”

    吴佥事顾左右而言他：“主子年岁大了，性子                                                也乖戾，堂主在时还能约束一二，可偏偏如今堂主中了榜，也不能时时在旁看着。堂主不知道，前几日主子又闹了性，不知从哪里寻了把利器，将一枚金钉刻成一块块吞下去，还好这青衣婢子及时发现又在旁劝说几句，这几日才好些。”

    黑衣侍从置若未闻般继续在前领路，那人虽有些跛足却行走迅疾，齐章明明腿脚上无碍此时倒有些跟不上。

    吴佥事：“十几年前，初见堂主时，堂主还跟随在齐尚书身边，堂主的周岁礼宴奴婢还曾随当时还是东宫的先帝爷一起去看过。想当初南周满朝文武，唯有齐尚书一人最得先帝心。”

    “你也不必一介女儿身，如今扮成男子来到人前……”

    当年她哭累了，肚子饿便出门寻饭，那银子刚从小手中拿出来，流民便狠夺了过去。

    吴佥事瞥一眼身后的齐章，只见她素白一张脸毫无血色，肩颈纤细，却因瘦弱肩头爬满齐家三族几百条人命此时颤抖到无法自已。

    吴佥事望向前方幽深竹林，缓缓开口道：“贺当家布局十年，他的手段你我皆知，如今收网在即，大计有望，他自然投其所好。且看南迩春来那间院落的布置，饶是数十万金砸进去，贺当家可驳过主子心意一回？”

    吴佥事话还未说完，便见一道蓝色眼前一晃。

    南周兵部尚书齐德家的幼女阿章，从小被父亲母亲宠成掌上明珠。

    此处翠竹万竿，葱郁蔽日，林深不知处。

    齐章扶住他手，弯身喘了几口粗气：“多谢吴佥事体恤。”

    兵部尚书家的女儿，自然认得那身官服出自何处。

    虽说心中已隐约猜到答案，可得以印证时还是不免心惊漏了一拍。

    “阿叔也是旁人么？”

    “你好好活着，我也好好活着。我与吴佥事，要一起活到北周朱楼倾覆，萧止金死的那天。”

    齐章心头浮上那婢子眼角下熟悉的泪痣，心闷道：“像个人。”

    这黑衣侍从曾与她十分相熟。

    吴佥事曾是建昭帝为太子时的伴读，继位后又做至内官佥事主修吉壤，因而南王萧止金起兵踏破宫门时，他才能早早携着周儿至千里外躲过一劫。

    齐章从往昔中回过神来，与吴佥事并肩行走在遮天蔽日竹林中，方才那一番言谈之后，吴佥事行走速度已慢下来许多。

    一口心头血溅在她单薄长衫下摆。

    昔年仙师将她从齐家的死人堆里背出来后，因身份不便，丢她锭银子便任她一个六岁孩童孤身于乱世。

    她见他不说话，便足下跟紧两步，在后继续道：“吴阿叔，如今周儿年岁渐大，性子很有些顽劣，说话总不分轻重。即便是对上我也不喊姐姐了，还望吴阿叔勿要见怪。”

    只见那黑衣侍从转过身来，借着萧疏竹影间斑驳日光望去，他虽已年过四十有余，却身形瘦削，面白无髯，透着满骨阴柔劲。

    齐章想及在院落屋外见到的青衣婢子，又开口问道：“吴佥事，我半月在外，今日回来见小主子身边似乎来了个新人？”

    哪闻人间便是无间地狱？青天白日也有恶鬼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