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知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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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洗漱完，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陈旧木门，顿时，世界在他面前改变。

    伊萨忽然在一处牛车前停下脚步，低下头，开始猛地拍起睡倒之人的右脸：“醒醒！赛瑞德！醒醒！”

    忽然一道手忙脚乱的声音从身旁响起，她转过头，正好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对方凑得极近，灰白色的碎发扎在她额头上，她睁大眼睛，忽然不觉方才自己落泪，直到青年用粗糙的拇指蹭掉那道水痕，微凉的触觉才终于让她回过神来。

    “……抱歉。”

    人们聚拢到一处，吴瑕跟在伊萨身后，笨拙地越过席地而睡的人群，火把昏暗的余光无法彻底点亮黑暗，但她走得极稳，避开了所有潜伏在黑暗中的危险。

    任由自己的头发被摸来摸去，她一动不动凝视着帐篷里的人进进出出，掀起的门帘卷入无处不在的风。生产的过程从天亮持续到天黑，连生产的女人的尖叫声都渐渐干涸。

    老人重重敲了敲手中的拐杖，声音沉重仿若权柄：“魔神，那是另一个维度的事。我的孩子，渺小的人类不该对伟大的命运做出浅薄的宣判。”

    她没想到这样的小动作竟然很快惊醒了一旁的伊萨，在她视线刚刚聚焦到深夜地面上凝结的露珠时，他便开口出声，讯问她在失眠的原因。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让她陷入短暂的沉默。出乎伊萨意料的是，她竟真的对自己的疑惑坦诚以待。

    夜深了，她倚靠在牛车之上，那被划破的右脚上拖着血迹，但下面的皮肤已经恢复如初。她不想被人被发现这一点，用另一只脚叠在上面，默默装作已经遗忘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新版第二章，

    许多年前，还是个少年的艾什勒弗只是个对周围地区地理情况一无所知的少年，他从出生开始就在这座已经建立了几百年的村子里徘徊。村子四面环山，雨水充沛，土地肥沃，根据他的祖父所述，越过西面的山，有一位遥远的智慧女王，每当夜晚来临，夜风便会吹动那笼罩面容的银色柔纱；而越过东方的山脉，再沿着道路走上很久很久，在遥远的大陆东方尽头，更有一位瑰奇的雄主，他胸中的韬略比群山的沟壑更多，心中的理想比无尽的海水更深邃。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吴瑕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想说很多，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明月高悬天际，她呆呆注视着那皎洁的光芒。忽然，一滴泪水从脸颊划过。

    “敏锐的孩子。”灰发的青年伸手抚摸她的发顶，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一般，模棱两可道：“嗯，土地是好的，空气也好，还是在水边，一路上还有能吃的果子，这里风景确实优美。但是……”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一边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

    “……说一些细节，只有我和阿法芙涅丝或赛瑞德知道的细节。”

    他的语气充满了对无知的怜悯，但他太老了，老得忘记了年轻的感觉；忘了艾什勒弗是个地地道道的年轻人，年轻到不会对任何遥远或未知的权威轻易低下头颅。

    孩子们很喜欢她，没人不喜欢这个冷静又漂亮的黑发女孩，好奇地围作一团，双手捧起她乌黑而柔顺的长发，让它像来自东方的绸缎一样从指缝中溜走。

    最常见的便是死亡。死亡像阴云一般笼罩在天空之上，人们对卫生一无所知，女人们羞于讨论每月造访的血灾，将其视作不祥之兆。疾病更是会常常伴随着阵雨坠落人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一场不大不小的腹痛、一颗不经意间吃进去的坏果子，便会让充盈了雨水的泥土蒸发出高烧。

    “要不然，你去问问艾利？我和你哥哥一样，不擅长讲故事。”

    艾什勒弗的祖父告诉他，不要质疑■■■■大人，祂的存在伟大如同天空。天空高悬于每个人的头顶，人们低头生活，从不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可当天空发怒或陨落时，即使是最雄健的巨人也会不得不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和他说上几句话，但她刚迈出脚步想要追上对方的背影，便是一个踉跄，鲜血很快浸湿了草鞋。她被绊住了行动，只能扶着伊萨缓缓坐下，脱下磨平的草鞋，发现里面进了些尖锐的小石子。事实证明，即使是凡俗到会被人视而不见的东西，也会在不经意间阻挡某些伟大命运关键的脚步。

    新生儿嘹亮的哭声很快随之响起。吴瑕松了口气，阿法芙涅丝却依然久久不曾出来。风带来了新的消息，原来是女人生产太久，消耗巨大，晕厥过去，阿法芙涅丝便留下来陪同。眼看天色已经全黑了，之前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们都已跑走又回来，纷纷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青年挠了挠头，苦闷道，又想了片刻：“我叫伊萨，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哥哥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边过夜……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啦。”

    和死亡同等可怕的，是新生命的降生。仅仅踏上旅途十天后，异族的女孩便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产过程。那天清晨，整个迁徙的车队停下，男人们匆匆搭起帐篷，女人们纷纷跑来找阿法芙涅丝，她立刻便赶了过去。然而因为年纪太小，吴瑕被挡在外面，不被允许进入那顶匆忙搭起的帐篷。按照大人们的安排，她不得不在一旁陪着这家的孩子玩耍。

    天色暗了，她轻轻歪了歪头，大人们焦急而细密的声音，顺着空气中血的气息传来——这次真是太危险了，马上要下雨了，幸好还没下，生孩子最怕碰上下雨天啊。

    伊萨自顾自在她身边躺下。刚开始，她诧异的目光几乎要化作实体将他洞穿。可他却露出一副天经地义的表情，反而让她差点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常识。他义正辞严，表示他作为一名公认的孤儿，在她被收养之前，就已经天然具有在自己最好的朋友家过夜的权利。

    他向她颔首，察觉到时辰不早，很快风尘仆仆离开了，从头到尾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她的名字。

    每当这时，艾什勒弗总是会疑惑地询问苍老的祖父，望向他脸上那几乎将五官压垮的皱纹：“这世上竟然有如此伟大的君主们，那么我们的■■■■大人，又有着怎样的光荣傍身呢？”

    目前新版更新至此处。

    面对吴瑕的不甘示弱，伊萨鼓起脸颊思索起来，生动的表情在他脸上数次打转，最终丧气地垂下肩膀：“没有。反正，我说的是实话，信不信由你吧。”

    据她这些日子下来的观察，这里的每一户带的行李都很少，人们手头除了一些必要的更换衣物，便是珍贵的口粮。幸好这些口粮随时能在赶路途中得到补充——树上的果子、野生的脆桃、水中的鲜鱼、林中的野猪，实在紧迫，还有穿行于草丛间的草蛇。

    他清了清嗓子，很郑重地祸水东引：“无论需要解释什么，艾利总有办法，你问他就行。正好，艾利今天还同赛瑞德和我提起让你去他的那座帐篷里读一些书，你性格太孤僻了，这样也能让你认识些新的朋友。虽然赛瑞德不赞同，但艾利一旦下定决心，谁都拿他没办法。”

    扇脸的动静不小，吴瑕刚想上去阻拦，原本紧闭的眼眸倏然在黑暗中点燃，棕色的瞳孔顷刻清明，赛瑞德不动声色揉了揉右脸，没有生气，只是直起身来。也许是刚睡醒的缘故，他的视线转动比平时略微迟缓，最终落到吴瑕身上。

    就这样，这个数百人的村子踏上了翻山越岭的旅途。除了小孩子兴奋地为了未知的远方欢欣鼓舞外，拥有生活经验的成年人都露出了如临大敌的表情。他们深知每一次迁徙都意味着未知的危险，但他们仍然不得不出发。为了这趟可能会持续几年的旅途，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你怎么哭了？”

    夜晚是寂静的，蝉鸣点缀喧闹。伊萨擎着火把，吴瑕跟在他身后，凝视着一片黑暗中唯一的亮影。因为有新生儿降生，今天整个村子没有行进，数百架牛车齐齐停了下来。就从这一点看来，新生儿受到的礼遇比死去的人更多，死人只能等待统一的时间下葬，新生儿却随时可以降临。

    她没有再动身追上去。

    赛瑞德总是行色匆匆，幸好，她清楚他接下来的任务。马上要下雨了，碰上下雨天，人们会停下脚步，就地扎营，如果有特殊的情况，就会有对应的刀者负责统一分发集体储备的粮食。负责派发粮食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将吴瑕带回这个村子、名义上的“兄长”——赛瑞德。

    “回来了。”

    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冰冷的眼神回应，对方却回以开怀大笑，右手轻抚她的发际，表示她这样可爱多了。不愿再和对方纠缠，她只得以冷漠的背影回应。深夜，身侧传来伊萨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她睁开双眼，无比清醒，睡眠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选项。今夜她不愿入睡，回忆起村子的点点滴滴。

    这天清晨，艾什勒弗反常地醒得很早，空气中漂浮着阵阵陌生的气味，感到阵阵头痛，因而迟钝地没有察觉出那不详的气息。在胡乱的洗漱中，一个陌生的念头跃入脑海——他之所以对这位陈旧的神不感兴趣，是因为苍老的神祇只能将他们指引到遥远的过去，未来呢？

    也就是说，没什么可夸耀的故事呗，艾什勒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什么都没说，说实话，他也并不关心。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乐天知命，外面未知的世界更多存在于一种想象的维度之中，那些君主的伟业并不比今天要吃什么更重要。

    回想起旅途的艰难、女人的尖叫和因为疾病悄无声息死去的人们，她心中又不免迷惑。如此艰难的旅途，身边又充满了丰富物产的诱惑，到底是怎样的恐惧，让他们不顾一切向东而行？疑惑萦绕心头，她下意识翻过身去，垂着视线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