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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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杂着腊梅幽香的寒风阵阵吹过，衣裳翩跹，他静静矗立，面色淡漠，眸子却好似清澈溪水间的墨石，站在高处，确实不负世人对他的评价——

    他想象中的父亲便是那般。

    姜七娘当年陷害英国公之事，与英国公府小公子其实是个生父不明的小野种的事儿，不敢说整个京都传遍了，但大约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有些人没法凑到近前来看，就聚在酒楼、茶馆里大说特说。

    又有谁愿意长成这样一个满腹心计之人？

    所以他总是很照顾这位出身不凡的小师弟。

    祁知年深吸口气，走到林姑姑面前，深深行了个揖礼，再抬头，认真道：“多谢长公主殿下多年养育之恩，知——”显然是想起自己的名字还是

    不远处的百姓们纷纷瞪大了眼睛看来，耳朵也已全部竖起来，林姑姑心中着急，有些事就不该叫外人知道了。

    饶是如此，临走时，他还是道：“我倒是都已做好安排，只是我想着，姜七娘到底也是侯门姑娘，祁知年的外祖是清宁侯，还有个做太子侧妃的姨母，没准这会儿都已被家人接回去了？”

    都是假象哪！

    因为祁知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回过神，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做过梦，假如他真的是祁淮的儿子呢？那是祁淮，那样风雅英明谪仙一般的祁淮，是他倾注满满孺慕之心的祁淮。

    位于风暴中心的祁知年与姜七娘倒是还好。

    林姑姑身负将他们打发出去的责任，就和另外几个嬷嬷托着拽着姜七娘，将她与祁知年往外送，离开十喜巷附近，涌来的人越来越多，林姑姑看着便觉得不好。

    开始也不敢这么放肆，后来见长公主府的人并不斥责，众人没了负担，只有他们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不敢说的。

    看看，这就是满京都的小娘子、大娘子钦慕的谪仙祁淮。

    许言不同，许言自小山中长大，一门心思练武，功夫更是深不可测，哪怕有人探到他有这么一个师兄，也没法真正摸到许言的底。

    许言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完全无所谓，他点头，问：“还是没见过你那‘便宜儿子’？”

    白衣人洗好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始洗茶，懒懒道：“不知哪里去，雪大路滑，没准是摔了？”

    人们就是这样，原先明明有很多人都坚信那祁知年本就不是祁淮的孩子，只是母子得了祁家或是长公主的照拂罢了。

    她生气地拔出自己的腿，怒道：“你这是什么样子！你们娘子有苦衷？我们国公爷和长公主还有苦衷呢！被你们瞒了十数年，长公主如何待你们娘子和公子，你也是知道的！”

    许言嗤笑：“得了得了，我知道，不配我这个粗人喝！”

    许言摇摇头：“我是否应当感激，幸好我比你早入一天的门，才能当这个师兄？否则我成了师弟，岂不是当真要一辈子被你欺负被你耍呀？你这脑子啊，真是坑死人不偿命，你这张脸，把人坑死了不偿命也就算了，人家就算是做了鬼，恐怕还要在阎王爷大人那里给你说好话呢！”

    如今倒好，个个“小野种”喊得一声比一声响。

    许言的身影渐消，祁淮站在雪天里却未动，天寒，他却穿得单薄，连个毛披风都不曾披，只着一身白色道袍，这道袍看起来简朴，实际用的却是最好的苏州贡缎，看起来连个绣纹都没用，其实满身都压着银色暗纹，绣娘整整绣上一个月才能出来这么一匹。

    “我母亲，不是一般人，她很快便能看淡此事。”

    祁知年已经彻底回了神，瞧见范嬷嬷面上的皱纹与担忧，心中难受，眼圈不禁也红了，他上前去扶范嬷嬷，他亲自来扶，范嬷嬷不敢不起，祁知年轻声道：“嬷嬷，别说了，是我和娘亲做了错事。”

    许言为人清正，心在天地，若非祁淮是他师弟，他才不会来做这样的事。

    “是是是！！林姑姑，求您跟长公主求求情，我们姑娘不求殿下与国公爷的原谅，只求能给她一个机会，只求——”

    否则当年他也不会伸这援手，拉姜七娘一把。

    林姑姑他们押着二人，正要往人少的地方送，“姑娘！！姑娘啊！！！”，身后传来一声哭嚎，林姑姑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已经有个老嬷嬷扑了过来，她抱住已经迷迷糊糊的姜七娘大哭，祁知年被她的哭声惊醒，低头看了眼，喃喃道：“范嬷嬷……”

    祁淮恍若无闻，他对这些毫无兴趣。

    再说城中，从前没人敢随意停留的十喜巷附近，如今全是人，当真是围得水泄不通。

    林姑姑这才想起来，这位范嬷嬷是姜七娘的奶娘，当初她进府时，只带了这个老嬷嬷。

    所以旁人的话再难听，他也没听到耳中，他的大脑此时依旧装不下旁的东西。

    许言知道，他这位师弟对世上的一切都是淡淡的，他没有多说，迈进亭子，撩起袍子往他跟前用力一坐，拿起壶水就要往嘴中倒，又被他拿回去。

    长公主虽说不惧天下人所说，可这也实在是来得太多了些，京都里最不缺嚼舌根的人，再者还有宫里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大小娘娘，回头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笑他们长公主呢！

    “未曾。”

    “长公主确实是个人物，不会为此事伤怀太久，倒是那姜七娘……她其实也怪可怜的，当年的事，倒也不是她的错——”

    “此水是天亮前梅花上收的。”

    范嬷嬷愕然，看他半晌，捂住脸无声地哭。

    谪仙。

    白衣人再笑，许言盯着他手上洗茶，开始说正事：“都按你的吩咐办了，那对母子已经被林姑姑给赶出家门，其他人等都已处理妥善，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整个京都的人都在看热闹，不是我说，你这招也忒狠了，即便……也不必如此，长公主当真气得狠，总有更和缓的法子不是？你又是何必？”

    白衣人抬眼看他，依旧在笑，只是不知是否掺了寒风的缘故，那笑容极为凉薄。

    林姑姑不耐烦听她说话，再朝侍卫使眼色，有侍卫上来，一把将她拉开。

    眼看差不多了，她暗暗给侍卫们使眼色，侍卫们心中有数，立即上前去驱赶众人。

    “小郎君！！”范嬷嬷一手搂住姜七娘，一手又抱住祁知年，哀哀地哭了起来，“小郎君您受苦了，都是老奴没用，老奴没用啊！！”

    祁淮笑出声。

    “我这回算是见到了，他和那姜七娘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我说，他竟比姜七娘还要俊，一个小郎君长着这样张脸，这才十六岁，待到弱冠时，那风采……啧啧……不过啊，从此他就落入泥地里，恐怕也是再无风采。”

    至于姜七娘，她已经快要昏死过去。

    祁淮早已敛去笑意，眸子清清冷冷的，比雪还冷，他的手指捏起白玉做成的杯子，细细品了口茶，只是漫不经心道：“此事与我无关。”

    话说到这儿，茶也得了，祁淮分作两杯，其中一杯先双手递给许言：“师兄，请。”

    “得！”许言知道他或许又想多了，这些个高门大宅的，哪个是简单的，他自知大老粗，闹不明白其中仔细，也懒得去想，索性潇洒起身，“我再去瞧着些，万一出错就不美了。”

    “嬷嬷。”祁知年叫住她。

    这回他是真的笑了，笑意带出的融融暖意，好似能融化白雪的春光。

    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又何尝真正快乐过。

    娘亲当年所为，长公主的那些话，也始终在他脑中、耳边转，他既愧疚，又苦涩，还有麻木。

    她儿子也就身份还有一用。

    一杯茶才那么点，根本不够许言喝，倒过两轮后，茶也凉了，许言就拿起茶壶直接干了，祁淮这次并未再阻止他，许言将一壶茶水干光，又想起个事：“对了，年后就要考童试，你那‘便宜儿子’今年似乎要去考，还给不给考？”

    范嬷嬷顿了顿，还跪在地上，回身去看祁知年。

    “多谢师兄。”祁淮将他送出亭外。

    祁淮轻声笑，笑中尽是讥讽。

    范嬷嬷的劲哪里敌得过侍卫？她还要爬起来再扑——

    倒不是祁淮无人可用，只是他身边得用之人，隐藏得再深，终有被发现的危险。

    林姑姑正待说话，范嬷嬷已经看向她，眼中含泪，忽地扑到地上抱住林姑姑的腿，哭道：“林姑姑，我们姑娘她是有苦衷的，她并非存心欺瞒国公爷与长公主，她——”

    说实话，与姜七娘，也不过十六年前一面之缘，就连姜七娘长得什么样，他都不记得，还会管她儿子？

    “……”

    祁知年抽了抽鼻子，回身看向几步外的林姑姑，再看到林姑姑身后的纪嬷嬷、小雅、小颂，以及他熟悉的丫鬟小厮们，想必都是听到消息跟着范嬷嬷一同过来的，纪嬷嬷抿着嘴强忍，小雅已经哭成个泪人倒在小颂身上，小颂低着头，身子不时颤抖。

    也只有站在这雪地里，才能隐隐瞧见衣上浮光。

    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许言闭嘴：“行，我知道了，这世上得罪谁都成，就是不能得罪你！谁让她挑谁背锅不好，偏要挑了我们英国公大人呢！”

    许言三步并两步，大步上前，走到亭前，四处看了看，说道：“城里都乱了套，也就你这个始作俑者还在享清福！我记得你还有只鹿，怎的不见了？”

    正因为祁知年的真正身份还有文章可做，即便人被赶了出去，祁淮会给这对母子一个落脚地方，保他们俩的命，此事自然也由许言去做。

    许言将袍子一撩，背对着他招招手，没回头，他直接下山了。

    此时，那仅剩的幻想已全部湮灭。

    长得这样一张脸，就应该多笑笑嘛，许言看得心中感慨，这令他想起少时初见祁淮时，那时候的孩童便是如此，笑容清朗如春，见过难忘，只是，孩子终有长大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