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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汤伍的声音，江厌辞将支摘窗关合，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他知道这封信是他的亲生母亲所写，可到底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你姊月慢已在归京途中，愿我儿与月慢、月皊和洽。

    江厌辞这才抬眼，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汤伍。

    花彤摸不着头脑地问：“娘子，您这是怎么了呐？”

    江厌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似并不多意外，亦不觉得事情棘手。

    下一瞬，她马上翘起唇角笑了出来。

    月皊不知道掉了多少颗眼泪，嘴角却扬得高高。

    汤伍立在原地琢磨是怎么暴露的。难道这府中有敌人？他琢磨不出来，也不敢多待，赶忙离去。

    江厌辞垂眸看了一眼被掠过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来避。

    月皊望着那封微折的信，心中生出惧。

    所有的灾难所有的委屈与痛，都在这两个字中得到了救赎。

    母亲已知晓京中之事。此番变故不能伴你身侧，挡你身前，心中憾痛。恨不得日夜兼程赶回京中。怎奈姨母待我如亲出，如今病逝又无子嗣，不可不尽孝料理后事。你姊月慢听闻此事亦惊怒，已提前启程，不日归京。

    又听闻你英勇俊姿之事二三，倍感欣慰与骄傲。你父亲在天之灵亦当如是。京中繁文缛节勾结琐事，若遇刁难，进宫请恩。此番亦去信宫中与陛下求得恩典多加照拂。万事以己为重，勿要忧心与惧然。

    江厌辞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拉开房门。他临睡前需换药，此时衣襟未拢合，雪色的两扇衣襟间胸膛一览无余。他身量高，月皊立在他身前，勉强到他喉结。

    第十五章

    师父对他们一向严厉，鞭打责罚家常便饭，吃饱饭都是一件奢侈事。更别说为了让他们武艺精湛，而给他们身体造成的永久性的创伤。

    房门忽地拉开，月皊一眼望见他的胸膛，

    “嗯。”他应了一声，“恭喜。”

    廿廿：

    “一莲居和百簇阁都空着，姨娘随时都可以搬过去。”吴嬷嬷禀话。

    月皊低着头望着手里的这封折起的信好半晌，才艰难挪了挪步子，侧过身，在孙福刚燃起的落地琉璃灯下，慢吞吞地展开折起的信封。

    我女月皊亲启。

    “阿娘要我当红梅！”月皊眼儿弯弯。

    怕那封信会浇掉她心里的唯一期盼。她怕这世上最亲最在意的人用怨恨的语气责怪她，或者用冷淡的词句与她划清界限。若如此，这段时日吊着她的那道光会彻底熄灭。

    师父已经不在了。

    狂风暴雨中漂泊的孤舟终于靠了岸。

    良久，江厌辞将信放下。

    江厌辞未答，拿着华阳公主的信进了里间。

    她抱着信绕到观岚斋后面的梅林，先把阿娘的信仔细收进怀中，然后在一片红色的梅林里开心地转圈圈。

    冬日严寒时，红梅硕放，虽烈风与寒雪，亦无畏无惧。我女亦是。

    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心里的一丝痴人妄想般的贪。

    江厌辞开口：“日后不要再踏入府中半步。送信之事交给青山。”

    江厌辞视线落在月皊终于降落下来的红斗篷，才慢慢抬眼，望向月皊那双又是欢喜又是小心翼翼的眸子。

    老头子总是说这群孩子我怎么揍都行，旁人碰一根手指头都不行。

    江厌辞拆信时，远没有月皊那般心情复杂。

    汤伍被看得发毛，他没什么形象可言地提了提裤子，笑着说：“我穿上府里小厮的衣裳也挺像那么回事的吧？”

    她又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一句：“等阿姊回来了，还会给我买更好的！”

    月皊眼睑略抬深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到底是心里欢喜怎么也藏不住，她紧紧抱着胸口的信，脚步轻快地小跑着出去。

    小红斗篷也知晓她的欢喜，一刻也不曾安静，翩飞如蝶羽。雪色的狐狸毛温柔抚着她皎白的脸颊，像阿娘抚慰的手。

    月皊欢喜地转了一大圈，停下来时，正对着江厌辞。她脸上眼泪一把、笑容一捧，满眼的星子灿得耀耀。

    声线里的紧张不安藏无可藏。

    一朵朵红梅簌簌飘落，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周围。她在满地的落英中旋身。

    月皊拧着眉坐起身，在一片黑暗里细眉拧着，犯了大难。她一动不动呆坐了好半晌，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穿上鞋子走出小间，朝里间望去，隐约瞧着里面尚有光。

    身世是个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

    她溢满笑容的眸子忽地目光躲闪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小小一步，望着江厌辞的眼睛，小声结结巴巴：“阿娘……不，你娘她不怪我……”

    月皊握着信封的手抖了一下，眼泪也跟着一颗颗簌簌落下，砸在手中信封上，迅速洇染开。

    说完，她轻盈地跑到一棵略矮的梅树下，抓着一条枝杈晃啊晃。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像幼时被师父带着回去报仇一样。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总要寻到当年之事的真凶，给那糟老头子报仇。

    ·

    “如何？”他问。

    月皊知道自己这般笑着掉眼泪的模样很是丢人，又挪了挪身，背对着江厌辞拆开信封。

    他从不知道何为亲人，很小的时候被师父带回去，与一群半大孩子们刻苦练武。

    江厌辞立在窗内，遥遥望着梅林里的月皊，不由地唇畔浮现了少见的笑容。

    ——江厌辞吩咐她给月皊在府中找个小院子。

    花彤眉心拧巴着，完全听不懂月皊在说什么。可是她看得出来月皊很开心，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未有过的开心。她虽不懂为什么，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要不然，当他屠了皇宫时，不知这位惟愿岁岁不分离的母亲又当如何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她怕。

    恭喜？

    “汪汪汪！”哈巴狗冲月皊叫起来，护着自己的碗。

    汤伍走近，低声：“查清楚了，那人确实逃进了尚书大人的府中。”

    她泪眼汪汪地双手将信压在心口，开心地笑着转起圈来。红红的斗篷也跟着飞起来，飞起的衣摆拍过江厌辞的手臂。

    “门主。”汤伍走进来。

    江厌辞隐约能听见月皊的说话声，他走过去将支摘窗的上扇打开，望向梅林。

    江厌辞听觉异于常人，吴嬷嬷到庭院里，他已辨出她的脚步声。他收了信，起身走出去。

    夜深了。

    江厌辞目送她红色的背影远去，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她微颤的手竟第三次才能将信封撕开。信笺在她的指间抖着展开。

    那个真凶，很可能是如今的九五之尊，他的亲舅舅。

    汤伍笑呵呵地凑到江厌辞面前，声音更低了几分，问：“门主，那天屏风后的婢女是哪个？门主竟坏人好事，您要是不掺和一把，说不定我就借此娶到媳妇了呢！”

    厌辞：

    孙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悄悄退下去。

    母亲用你的生辰作你的小字，是为纪念你我母女相识那一日。虽无血亲，你依然是上天赠予之礼。

    月皊正从梅林回来，红扑扑的小脸蛋上覆了一层喜悦的薄汗。她立在门外，听见江厌辞和吴嬷嬷的对话，不由停下了脚步。

    过去十七载，骨肉分离，字浅情深未能尽言。惟愿余生岁岁，再不分离。

    得知这件荒唐事，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每每提笔不知怎落言。终究是母亲疏忽，才会让你流落在外，未能护你长大。思及你这些年可能的遭遇，心中绞痛难忍。然孝事缠身，不得立归，更添牵思。

    她忐忑地走到门口轻叩，低声：“三郎，你歇下了吗？”

    江厌辞转眸，视线落在桌上的信笺，逐渐皱起眉。

    “去梅林！”月皊哽咽的声音里，带着笑。

    汤伍愣了一下，急问：“我暴露了？”

    他望着那封信，脑海中浮现那位还未见过的母亲，第一次希望真凶另有其人。

    月皊躺在窄窄的木板床上，脑子里乱乱的，怎么也睡不着。她翻了个身，差点又一次从木板床掉下去。

    可即使这样，师父也是他们这群孤儿的救命恩人。没有师父，他们早已饿死街头。更何况，师父虽对他们严厉到不正常，在外却也会拼死保护。

    月皊立在门外抿着唇没有立刻答，沉默了一阵，才声音小小地问：“我可以进去说话吗？”

    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落在阿娘熟悉的字迹，凝在“我女”二字上，再也移不开。

    月皊看了它一眼，轻哼哼一声，跟一只狗说话：“不就是一个碗，给你就是了。哼。谁稀罕！”

    江厌辞朝她走过去，略弯腰，将那封信放在月皊的手里。月皊微冷的手指头蜷起来，牢牢攥着这封信。她那般用力，硬硬的牛皮纸信封磨红了她的手。

    纵使冷漠如他，也能从这字字句句中品出以为母亲的用心良苦，心中生出几分陌生的慨然。

    她对上江厌辞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脸蛋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忍不住在心里想阿娘给她写这样的信，江厌辞会不会不高兴？

    江厌辞望过去，在那只红梅碗上多停留了一会。

    江厌辞刚打算熄灯安歇，闻言，剪灯的动作停下，望向门口。

    他既无心让月皊做侍妾，她仍住得这样近，不大好。

    江厌辞望着月皊僵在原地不来接信，她眼睛红红，尤其是眼尾殷红着上扬，眼睫更是湿得黏连。

    “何事？”

    花彤迎面走来，急问：“娘子怎么这么高兴呀，这是要去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