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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宅子唤作积善堂,是人牙子头头刘巧婆的老巢。 在寸土寸金的钱唐城内占地颇广,外墙修得尤为高大厚实。高高的仿佛畜棚的栅栏,里头逃不出,外头窥不进;厚实的透不出一点儿声音,隔绝墙内外,仿佛两个世界。 有好事人称,某年八月头潮水逆涌,漫灌坊市,泡坏了积善堂外墙,墙上裂开了一条小缝隙。有乞儿不知厉害,靠着墙脚借檐下尺寸之地过夜。仅仅一宿,那乞儿便患了失心疯,逢人便说,那高墙阖锁着的是幽冥地府,缝隙漏出来的尽是死人们的哀嚎。 某夜后,消失无踪。 黄尾蜷缩在墙根的阴影里小心挪动,不敢甩开脚步,更不敢攀上墙头,唯恐召开鬼神注目。积善堂诚非幽冥地府,却真有一条小缝。 他绕开大门,到了那处缝隙前。临到头,却踟蹰得很。刘巧婆可不是简单的人牙子,而是能量广及南洋,成为鬼王坐上宾客的狠人。 其巢穴不是地狱,何尝不胜似地狱呢? 他怕得很,尾巴都夹在屁缝里打抖,若非已是死人,恐怕心肝都要跳出胸膛口了。 况且,道长真的在里面么?或许,只是自个儿胡思乱想。 黄尾附耳听了又听,尽管缝隙里面一片死寂。 喵~ 他愕然抬头。 几只猫儿在墙头或坐或卧,垂下尾巴,眼睛幽幽,似在嫌弃他为何总是婆妈。 黄尾垮了脸,把脑袋顶过去,化作烟气,用力一钻。 初极狭,才通鬼,复钻二尺有余…… 已过霜降,气温渐低,没想高墙之内竟比外头气更冷雾更重。 黄尾才把脑袋塞过来,不由一个激灵,望见前头数步又是一堵高墙,自个儿正在一条甬道内,周遭几乎没过脑袋的是深积的雾气,而在旁边—— 是一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 浑身黄毛乍立。 黄尾当即骇得要逃,可独独一个脑袋如何使力,没待哀嚎,身子已整个滑进甬道。 完了! 他惊恐回顾。 却觉不对。 那人竟对他的动作无有丝毫反应。 定神一看。 哪里是个人,只是一颗孤零零的头颅而已。 头颅?! 黄尾的脸儿差点白了,他确是鬼,见了许多死人,也用种种厉像吓过不少人,但他的胆子从来不算大。 尤其在此时,尤其在此地。 黄尾四足并用仓惶后退,脊背撞上坚墙,脑袋却磕到某种相较柔软之物,下意识侧目看去,一双绣鞋轻轻贴住脸颊。 僵硬缓缓抬头。 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高高贴住墙面,一截晚桂穿眼透颅将她钉在墙上,脚尖微微晃动,血液自桂枝流淌,将浅黄桂子染得鲜红欲滴。 他骇得张嘴欲呼,却猛然醒悟,死死捂住了嘴,慌张起身,踉跄十数步,忽被绊倒,跌入庭院。 吃痛支身回望,见石阶上摆着一副衣裳,靴、袴、衫、袍、巾……俱全,但四肢皆空瘪,唯衫袍尚鼓囊,领子、袖口有黑气缕缕泄出。 黄尾木然起身,环顾庭院。 庭院深深,霜雾堆砌,桂子寥寥,月光越过高墙洒然。 除此之外。 唯残躯浸入血泊,那是人被杀死留下的尸体。 只断肢散逸黑气,那是鬼被杀死留下的余气。 它们遍布各处,叫黄尾牙齿不住打颤,没由来狂奔起来,可几乎每十余步…… 死人。 死鬼。 死鬼。 死人。 不住地以各种姿态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仍旧紧紧捂住嘴,其实他大可放声大叫,高高的院墙的确有特殊的构造,足够隔绝他的呼喊。而高墙之内,已没人能够听见了。 直到到了一间大堂屋前,他才稍稍定神,想到此情此景,难道最不该害怕的,不就是自己么? 他不由骂了句娘,也不敢真的出声。缩头缩脑窥探,眼前的堂屋房门紧闭,虽听不着声响,却见着房门窗纱上透着明亮的光。 听说,近些日子,刘巧婆一直在酒楼订购大量美酒佳肴。 想必屋中又是盛宴一场。 醇醇的酒气与浓浓的肉香不住透窗袭人。 以及…… 渗出门缝的泊泊鲜血。 黄尾的手在门上停了许久,终究没勇气推开,四下张望几眼,然后穿过游廊,通过月门,仿佛曾经来过此处一般,摸索着进入了一进偏院。 径直步入正屋。 角落堆着些许杂物,除此外,只一扇安置在地上的大铁门。 门上门锁已被取下,黄尾费力打开铁门。 门后,台阶倾斜深入幽暗地窟。 鬼本身能在暗中视物,但洞中黑暗仿佛有实质,带着浓浓的叫人不安的冰冷。 黄尾不得不打起火把,未免火焰灼伤魂魄,又取下腰间葫芦,这是他死皮赖脸从万年公处讨来的宝贝,能随鬼类虚实变化,而葫芦中的槐酒更是神异,能庇护孤魂野鬼不受阳世所斥。 喝了一口,暖气盈身。 黄尾小心步入。 ………… 深入六十余步,抵达地下一处厅堂。 四下货物杂乱,火光昏惨,也照不真切边界。 只能闻着空气陈腐,并夹杂秽臭,却死寂得连虫声也无。 闼、闼。 他踩着自己的脚步声慢慢往前。 到了地厅尽头,这里横着一条暗河。河道齐整,砌有砖石,应该是人工开凿。河水非是活水,腐积不动,绿水如油稠脓。 暗河上系着一条小船,船舱高高堆积着货物,被油布严实盖住。 黄尾忍不住深呼吸,便被臭气呛得连连咳嗽,连忙又灌了口槐酒,安抚住魂魄,小心上前,慢慢揭开油布。 然后如遭雷殛。 尸体。 一具又一具尸体。 已经冰冷了,却仍旧完好,尚未僵直的尸体。 如同货物,头对头,脚对脚,整整齐齐码放在船舱里。 摆在最上头的一具最是眼熟,他白天才辞别了妻儿,豪言要去南洋挣得一份家业,夜里已被码放在船上,两眼空空对着黄尾,右手拳缩胸口,露出一角黄纸。 他还带着那张“平安符”。 黄尾呆立原地,脸上似有恍然,似有愤怒,似有惊恐,似有疑惑,但在暗淡火光下,那张毛脸神情究竟如何,实在辨不清。 只在木楞良久后,伸手要为男人阖上双眼。 忽的。 身后。 “你在这儿做什么?!”
] 这宅子唤作积善堂,是人牙子头头刘巧婆的老巢。 在寸土寸金的钱唐城内占地颇广,外墙修得尤为高大厚实。高高的仿佛畜棚的栅栏,里头逃不出,外头窥不进;厚实的透不出一点儿声音,隔绝墙内外,仿佛两个世界。 有好事人称,某年八月头潮水逆涌,漫灌坊市,泡坏了积善堂外墙,墙上裂开了一条小缝隙。有乞儿不知厉害,靠着墙脚借檐下尺寸之地过夜。仅仅一宿,那乞儿便患了失心疯,逢人便说,那高墙阖锁着的是幽冥地府,缝隙漏出来的尽是死人们的哀嚎。 某夜后,消失无踪。 黄尾蜷缩在墙根的阴影里小心挪动,不敢甩开脚步,更不敢攀上墙头,唯恐召开鬼神注目。积善堂诚非幽冥地府,却真有一条小缝。 他绕开大门,到了那处缝隙前。临到头,却踟蹰得很。刘巧婆可不是简单的人牙子,而是能量广及南洋,成为鬼王坐上宾客的狠人。 其巢穴不是地狱,何尝不胜似地狱呢? 他怕得很,尾巴都夹在屁缝里打抖,若非已是死人,恐怕心肝都要跳出胸膛口了。 况且,道长真的在里面么?或许,只是自个儿胡思乱想。 黄尾附耳听了又听,尽管缝隙里面一片死寂。 喵~ 他愕然抬头。 几只猫儿在墙头或坐或卧,垂下尾巴,眼睛幽幽,似在嫌弃他为何总是婆妈。 黄尾垮了脸,把脑袋顶过去,化作烟气,用力一钻。 初极狭,才通鬼,复钻二尺有余…… 已过霜降,气温渐低,没想高墙之内竟比外头气更冷雾更重。 黄尾才把脑袋塞过来,不由一个激灵,望见前头数步又是一堵高墙,自个儿正在一条甬道内,周遭几乎没过脑袋的是深积的雾气,而在旁边—— 是一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 浑身黄毛乍立。 黄尾当即骇得要逃,可独独一个脑袋如何使力,没待哀嚎,身子已整个滑进甬道。 完了! 他惊恐回顾。 却觉不对。 那人竟对他的动作无有丝毫反应。 定神一看。 哪里是个人,只是一颗孤零零的头颅而已。 头颅?! 黄尾的脸儿差点白了,他确是鬼,见了许多死人,也用种种厉像吓过不少人,但他的胆子从来不算大。 尤其在此时,尤其在此地。 黄尾四足并用仓惶后退,脊背撞上坚墙,脑袋却磕到某种相较柔软之物,下意识侧目看去,一双绣鞋轻轻贴住脸颊。 僵硬缓缓抬头。 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高高贴住墙面,一截晚桂穿眼透颅将她钉在墙上,脚尖微微晃动,血液自桂枝流淌,将浅黄桂子染得鲜红欲滴。 他骇得张嘴欲呼,却猛然醒悟,死死捂住了嘴,慌张起身,踉跄十数步,忽被绊倒,跌入庭院。 吃痛支身回望,见石阶上摆着一副衣裳,靴、袴、衫、袍、巾……俱全,但四肢皆空瘪,唯衫袍尚鼓囊,领子、袖口有黑气缕缕泄出。 黄尾木然起身,环顾庭院。 庭院深深,霜雾堆砌,桂子寥寥,月光越过高墙洒然。 除此之外。 唯残躯浸入血泊,那是人被杀死留下的尸体。 只断肢散逸黑气,那是鬼被杀死留下的余气。 它们遍布各处,叫黄尾牙齿不住打颤,没由来狂奔起来,可几乎每十余步…… 死人。 死鬼。 死鬼。 死人。 不住地以各种姿态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仍旧紧紧捂住嘴,其实他大可放声大叫,高高的院墙的确有特殊的构造,足够隔绝他的呼喊。而高墙之内,已没人能够听见了。 直到到了一间大堂屋前,他才稍稍定神,想到此情此景,难道最不该害怕的,不就是自己么? 他不由骂了句娘,也不敢真的出声。缩头缩脑窥探,眼前的堂屋房门紧闭,虽听不着声响,却见着房门窗纱上透着明亮的光。 听说,近些日子,刘巧婆一直在酒楼订购大量美酒佳肴。 想必屋中又是盛宴一场。 醇醇的酒气与浓浓的肉香不住透窗袭人。 以及…… 渗出门缝的泊泊鲜血。 黄尾的手在门上停了许久,终究没勇气推开,四下张望几眼,然后穿过游廊,通过月门,仿佛曾经来过此处一般,摸索着进入了一进偏院。 径直步入正屋。 角落堆着些许杂物,除此外,只一扇安置在地上的大铁门。 门上门锁已被取下,黄尾费力打开铁门。 门后,台阶倾斜深入幽暗地窟。 鬼本身能在暗中视物,但洞中黑暗仿佛有实质,带着浓浓的叫人不安的冰冷。 黄尾不得不打起火把,未免火焰灼伤魂魄,又取下腰间葫芦,这是他死皮赖脸从万年公处讨来的宝贝,能随鬼类虚实变化,而葫芦中的槐酒更是神异,能庇护孤魂野鬼不受阳世所斥。 喝了一口,暖气盈身。 黄尾小心步入。 ………… 深入六十余步,抵达地下一处厅堂。 四下货物杂乱,火光昏惨,也照不真切边界。 只能闻着空气陈腐,并夹杂秽臭,却死寂得连虫声也无。 闼、闼。 他踩着自己的脚步声慢慢往前。 到了地厅尽头,这里横着一条暗河。河道齐整,砌有砖石,应该是人工开凿。河水非是活水,腐积不动,绿水如油稠脓。 暗河上系着一条小船,船舱高高堆积着货物,被油布严实盖住。 黄尾忍不住深呼吸,便被臭气呛得连连咳嗽,连忙又灌了口槐酒,安抚住魂魄,小心上前,慢慢揭开油布。 然后如遭雷殛。 尸体。 一具又一具尸体。 已经冰冷了,却仍旧完好,尚未僵直的尸体。 如同货物,头对头,脚对脚,整整齐齐码放在船舱里。 摆在最上头的一具最是眼熟,他白天才辞别了妻儿,豪言要去南洋挣得一份家业,夜里已被码放在船上,两眼空空对着黄尾,右手拳缩胸口,露出一角黄纸。 他还带着那张“平安符”。 黄尾呆立原地,脸上似有恍然,似有愤怒,似有惊恐,似有疑惑,但在暗淡火光下,那张毛脸神情究竟如何,实在辨不清。 只在木楞良久后,伸手要为男人阖上双眼。 忽的。 身后。 “你在这儿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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