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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若愚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凑到他跟前:“二师兄,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见到传说中的大师兄?今天都第二天了,难道师父在筹划什么隆重的欢迎仪式?”

    年轻人咋咋呼呼地吹着气,委屈极了:“二师兄你干嘛打我?”

    “练剑的时候分神,不打你打谁?”

    薛闻笛梦见那个人的时候,仿佛还未经历过日后的种种心酸苦楚,依旧策马同游,看尽人间好风景。及至后来,他身死命殒,痛苦一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曹若愚刚说完,瞥了眼傅及,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嘀嘀咕咕着,“不知道那个大师兄好不好相处,万一很严肃,那怎么办?”

    傅及端着那盆清水踏入院中的时候,有点点犹豫。

    案几上那小小的泥娃娃眉间一点红——这是魂魄复苏的征象。

    “咦,师父有说过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薛思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良久,他才满意地踏入屋内。

    此刻,他又静默地站在那书架边上,将手里的白玉瓶置于中央那空荡的格子中,而他再一伸手,就从袖子里找到了那根在荒坟前拔下来的狗尾巴草。

    薛闻笛梦境顿生。

    半晌之后,薛思才慢吞吞地打开屋门,将那盆清水小心端了进去。

    一曰仙道,二曰鬼道,三曰剑道。

    薛思略感疲惫,原本清越的声音多了几分慵懒。

    很多人笃定这个薛思,就是锁春谷谷主本人,否则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在短短十年之内拼出如此地位?但又无奈,这锁春谷难寻其踪迹,谷主更是无人识得,这个猜测根本无法被证实,闹了几年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前面二者渊源复杂,暂且不谈。

    “师父早,昨晚没睡好?”

    “可二师兄你是师父最信任最倚重的徒弟,你都不知道,那我怎么好意思直接去问师父?”

    傅及言简意赅,曹若愚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找着了。”

    明月义庄九千九百九十九里之外,岁寒峰上,三十三重山门大开,七百七十七盏明灯高悬。蜿蜒盘曲的天梯直入云端,琼楼玉宇,画中亭台,云蒸霞蔚,钟灵毓秀。

    曹若愚怏怏:“是,知道了。”

    单说这剑道,讲究的是鹰击长空,龙游四海,天意昭彰,胜在凡人之志。故而在大劫之后群雄并起,多由流落在外,门派凋零的仙道之人创立,以期重新光耀门楣,故而修剑道者,最是年轻,最是蓬勃。

    傅及不解:“你要这样想,自己去问师父就好了啊,问我做什么?”

    薛闻笛大笑,尽管泥娃娃的表情未变,但薛思还是感受到了他单纯的快乐。

    而面前的两位,是二弟子傅及,四弟子曹若愚。

    薛思表示满意,便将这个泥娃娃置于案几上,挑了灯芯,继续守着。

    “应该是被梦魇吓住了。”

    薛闻笛想也没想地开了口,好像昨天他还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修习五行八卦,还在潦草地涂着没写完的课业,还在托着下巴研究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鬼怪神话。

    对方沉默片刻,又忍不住摇摇头:“等我们见到,就知道了。”

    起初魂魄尚有感知,知晓自己身死,也亲眼见着那一日厚于一日的黄土覆盖住他冰冷的身躯。后来灵思渐消,渐至混沌,唯一的念头就是在想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师父今后该怎么过。直至这最后一点念头如弦断,如帛裂,他也彻底昏睡了过去。

    薛思只是翘了下脚尖,就很稳当地接住了它,再弯腰把它捡起来,重新放回桌上。

    薛思静坐窗前。

    声声“掌门”音落,薛思迎着弟子们恭敬的目光,进入这长宁剑派,而他袖中白玉瓶中的魂魄依旧在昏睡。

    傅及脚步一顿,曹若愚差点连人带剑撞到他,嘟囔着:“二师兄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言罢,他抬脚便走,曹若愚赶忙跟上去,连连追问:“二师兄,你说,咱大师兄长啥样?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怎么十年来都不见人影?”

    曹若愚连连点头,再一回神,傅及早已不见人影,他只好匆匆喊着“二师兄等等我”,携剑追去。

    红尘十载,无数风流人物竞相折腰,这天下剑道,以长宁剑派势头最盛。其掌门人扬名立万之时,更是轰动一时。

    傅及搡了下曹若愚,“快去练剑,再不努力,等五师弟探亲回来,你连他都打不过。”

    守着他的薛思可就提了心。

    屋前是一棵梨花树,这个季节早已凋零,枝叶茂盛,郁郁葱葱。窗下栽着几株幽兰,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

    此时天下三分。

    草茎翠绿,未见任何衰败的迹象。

    薛闻笛迷茫之间,仿佛只是在自己睡了很多年的木板床上醒来,下意识地蹬了个腿,没成想,整个人,哦不,是整个娃娃就顺着案几轱辘轱辘滚了下去。

    岁寒峰是他亲自挑选的地方,竹屋也是。

    傅及踌躇着,便将那盆清水置于门外,敲了敲竹门:“师父,您要的清水我放在这儿了,弟子尚有他事,先行告退。”

    薛思不言,将它倚靠在白玉瓶上,接着又是无声。

    薛闻笛聪慧过人,根骨奇佳,想是明日就能睁眼了。

    眼前的泥娃娃忽然动了一下,再一下,便睁了眼。

    “挺好奇的。”傅及顿了顿,“不过依照师父的性格,能让他找了十年的人,一定很不简单。”

    “打盆清水。”

    如今,他在浑浑噩噩中找回些许感知,魂魄仿佛浸泡在暖和的温泉里,冰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熟悉的安心感。

    薛思瞧着自己亲手捏出来的泥娃娃,样貌和薛闻笛别无二致,多少欢喜,又察觉到对方灵思稳定下来,便又多了几分宽慰。

    只有曹若愚练剑的时候分了神,被傅及打了下手背。

    因而弟子们并未起疑。

    他那个十年未归的大师兄,真得还是个人?他的师父寻人十载,风华不改,容姿不减,这真得是常人能做到的吗?

    薛闻笛在枯冢荒坟里待了十年。

    高大阔气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撰写着四个大字——长宁剑派。

    傅及虽是修剑道,却也研究过仙道之法,内心也怀疑过师父的真实身份,一如世人言,他无法断定。而此情此景之下,那些含糊不清的念头又冒上来,让他略有迟疑。

    “师父我饿了,先吃饭,吃完我

    薛思虽说创立长宁剑派,广招门徒,但只允许自己亲授的四名弟子称呼自己为师父。

    薛思的起居之所,在正殿后边,隔着一座下山的竹屋之内。

    梦里,薛闻笛如同汪洋中一根漂泊无依的浮木,风吹浪打之后,竟也靠了岸。

    他躬身抱拳,转身离去。

    “二师兄你都不好奇?”

    原因无他,只是从这扇窗户眺望远方,景色像极了群山环绕的锁春谷。

    薛思凝神,窗台上焚着的熏香愈加浓烈,袅袅轻烟随风飘散,飞入远山,落入密林,消失于茫茫天地。

    次日,薛思去了一趟正殿,瞧了一圈门生练剑,例行公事结束,他又回了自己的竹屋。

    薛思有些许愣神,但是这样的恍惚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并未显现出端倪。

    一时间,世人议论不绝。

    十年来,都是如此,哪怕他出门在外,傅及也会替他践行此事。

    对方看了他一眼,深表同情:“师父下山前曾说过,若是他找着大师兄,就会让我们给打一盆清水。”

    他道:“早什么早,都日上三竿了,你才醒。”

    屋内并未有回应。

    薛思并未多作停留,径直穿堂而过,前往自己居住的小院。

    “唔,很有道理。”

    薛思捏着手里的泥娃娃,正着转了三圈,反着又转了三圈,活生生给薛闻笛转吐了。

    “醒了?”

    他从山门之下缓步而上,及至正门阶前,一袭白衣未染一丝人间烟尘。门下弟子分为两排,依次站在那条通往正殿的青白岩石路上。

    曹若愚挠挠鬓角,傅及哀叹:“你这记性,算了,干活要紧。”

    一如往昔。

    “师父。”

    “大师兄一定是个好人,是位端方君子,至于严不严肃,我就不知道了。”

    薛思自不会理会这些。

    他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傅及应下,就见曹若愚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问他:“二师兄,你说师父这回找着咱们大师兄没呀?”

    这竹屋静谧,如它的主人那般,寡言少语。

    屋子很小,只容得下一张朴实的桐木床,一张四四方方的案几,一整套白瓷茶具干净齐整地摆放在上头。案几边上是一个一人高的书架,薛思常看的典籍剑谱都在,抵着腰高的那一格子中是他用惯的笔墨纸砚。

    姓薛,名思,字鱼浮,与避世不出的锁春谷谷主同名同姓。

    他梦见自己年幼之时拜入师门,澄心明志,以继祖宗之法,天地道义。及至弱冠,出谷以探大千世界,而后,喜欢上了一个人。

    薛思喜欢站着温书,有了想法便会随手记在书页边角。

    于是,映入薛闻笛眼帘的,便是自己师父那张半醒半寐,风姿卓卓的脸。

    他记得师父极爱干净,与他们师兄弟几个许下“一盆清水”的约定,多少有种洗去红尘污垢的意思。

    正殿之前,迎接他的,是他在这红尘收的两个徒弟。

    薛思喜欢这样静坐,心无杂念,不生荒草。

    傅及纵有千般好奇,却也未再停留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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