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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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浸了海水的睫毛碰到明亮的光线，像是被压了细盐粒，一片白芒中她只看到几条毛腿晃来晃去。视线慢慢凝实起来，才看清楚那些腿大多光着脚。只有几双脚套着鞋，却是烂木底子的人字凉鞋，鞋带像是植物纤维捏成的糙毛麻绳，哪怕是卖个手工情怀，这鞋也长得太随便了。

    她被网缝挤到变形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两下，总觉得……这船有些年头了。

    人……

    小小的售票处，蓝色的渡轮通行车道，热闹却看不清楚人脸的旅游团……还有呢？

    她茫然的目光顺着那些绳索往下，看到了没有任何金属构造的木质杆座，桅杆插入深空的木板洞里，直入底层承重的龙骨处。

    聋了许久的耳朵，轰然听到海潮的涌动，来得太过突然就跟沸水滚炸一样。

    渔网外围着的一堆人，不是她旅游见惯的欧洲人，也不是跟她同胞一样的外貌。

    那声音圆润得毫无棱角，绒软到接近眷念，比包裹着婴儿的羊水还让人舒服。

    而潮湿的头发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拍她的头……嗯？是跟着网被捞起来的鱼在扇她的头颅骨。

    然后是……甜……甜馅蛋卷。

    甚至是不能呼吸。

    这个惊悚的念头彻底激醒了她的求生意识。

    咯吱的声音在水流上清晰起来——是木船壳子被海水挤压，造成的船板磨蹭响动。

    黑暗中听觉却反而开始清晰起来。

    庞大的潮水声，掺杂着让人牙酸的咯吱碎响，什么东西大力拍着的闷啪、咕噜的水泡破裂、尖细的鸟叫、人的——喧嚣。

    是陌生感。哪怕旅游来到另一个没有去过的国家，也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汹涌庞大的陌生感。

    不是，梦？

    她心里闪过一丝诡异的感觉，这种疑惑在看到老旧的木质船舷就产生了。

    这艘船似乎刚从某个古老的海战现场直接驶来，带着一种原始暴躁的杀气，让人本能感到颤栗。

    四周的空间一下敞亮起来，她看清楚自己趴的地方，是船首的甲板上。

    嗅觉竟然被这股疼痛感贯通开，鱼腥味跟船体本身朽烂气味冲入鼻腔，她张张嘴一个受到刺激的喷嚏愣是没打出来。

    手机……呢？

    而且出海的渔船……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她的睫毛擦到网上挂着的暗色海草，受到刺激本能仰起头躲开，视线猛就撞入一大片摇晃的白色帆布中。

    这种起鸡皮疙瘩的麻痹感，让她终于找回一点身体的知觉，发僵的指尖感受到一股软流轻裹而上，像是摇篮般安详地晃动她。

    她发懵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渡轮掉到海里，因为摔晕了才会没有意识到自己要淹死了。

    他们将网坠解开后，其中一个棕色皮肤的中年男人回头叫喊了一声。这声叫喊像是在嗓子深处咕噜挤出来的，明明高亢的声线，喊出的话却直线下摔，语调低平让人不适应。

    她被这种晃眼的光线压到毫无抵抗能力地往下沉，四肢沉重得能听到臂骨发出的颤抖碎响。

    脑子立刻被炸到发懵，她是……泡在海里？包裹自己的软流，是四方八面挤来的海水。

    ……西西里！

    杆座上还包裹着类似牛皮的保护层，上面插着几根断裂的箭矢，箭尾弯折的羽毛闪着亮银。桅杆下沾着干枯的黑血，一堆样式简易的标枪扔在血迹边，用皮带子扎捆住。

    她觉得自己像块烧糊的华夫饼，满身变形的网格状花纹。

    然后她眨了下眼，费力抬起脖颈，看到毛腿上是亚麻黄的短裙，说是短裙更像是剪裁失败的皱布。布料没有经过漂洗染色，简约到……原始？

    渡轮栏杆边的海腥味仿佛还在鼻尖萦绕，下层甲板上的小轿车跟摩托车，被阳光染上鲜丽的柠檬黄。

    “泊瑟芬——”

    是在墨西拿渡轮上的场景。

    夏天的西西里沉在南意鞋尖处，整个岛屿远远看去，被阳光蒙上一层躁热肥沃的麦茬色。

    她费劲想要张开嘴，无数混乱烦躁的情绪混搅成一种渴望出声冲动。但是声音急切冲到嘴边，却像是重拳打入空气里消失了，虚飘得让人后脑勺发麻。

    西西里这三个字像是乱麻中的线头，骤然被拉扯住，抻平她混沌的神智，将那些散开的记忆连接起来。她勉强想起来，自己在旅游途中。

    拖网在过船的上缘横梁又因为摩擦而产生了另一次阻力，救援人员不得不立刻伸手扣住网眼使劲拖着，将她连人带网给拖曳到甲板上。

    浸了水的眼睛疼，她却连眼睛都忘记眨，终于确定自己心里那种诡异的不协调感来自哪里。

    他们弯着身体，伸手去解开网沿上缠成团的石坠。被阳光晒黑的棕色皮肤满是粗糙的晒纹，黑色的头发卷成肮脏的一团，像是很久没有洗过澡。

    有的手指扯到她的头发，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立刻费劲抬眼，打算看谁拽她头发。

    就在她快要研究出这木头是什么树的时候，船上的人用力拽住网蹶子，骤然腾上的力量收紧了渔网，她从华夫饼被团成了章鱼烧，脸也磕到坚硬的船板上，疼得眼里的泪差点飙出来。

    她艰难撑着眼缝，死死盯着这种亮到发白的颜色。明晃晃的光芒，时而凝聚成一块，时而碎开，像是针刺一样扎眼球。

    手指碰触到的水流是暖的，阻力特别太大，她想要弯曲一下指间关节都异常困难。

    她视线受阻，看到的只有局部细节，却越看越糊涂。就算不是救援船，是路过的渔船，那她是飘到哪个没有开发过的水域，才会遇到这么原始的船？

    接着一些破碎的画面被这种激烈的冲击给撞出来。

    她僵硬的手指总算是碰到水面，眼看就要伸出去，能摸到阳光跟空气，耳侧却突然轻响起一声空灵却温和到不可思议的呼唤。

    估计是她太重了，网在半空中摇晃了好几下没法顺利拖上去，晃得她头晕。好不容易睁开眼一看，粗糙的网结外竟然是木头加工而成的舷侧。

    西西里五天游……

    红褐的船木上满是波状的轮纹，有几处被水浸烂的裂痕，刺木茬出，里面塞了黑色的沥青物跟杂乱的绳状东西防止漏水。

    导游的吩咐在耳侧响起，需要坐渡轮过墨西拿海峡，转到陶尔米纳入住酒店休息一晚，隔天就能坐缆车去老城游览古希腊剧场。如果计划不变，一天后南下去卡塔尼亚，顺着路标爬坡去埃特纳。

    标枪边，一个粗糙的龟圆形盾牌搁着，盾牌上蒙着的护皮裂痕遍布，露出里面的木头。

    哗啦一声，一片巨大的阴影啪地从她头顶落下，接着那片圆形的阴影骤然收缩，将她困住快速拖上去。

    金枪鱼……

    巨大的四角帆被前后索绳盘缠着，粗重的亚麻色缆绳从桅杆上垂下。圆滚的桅杆看起来像是去了皮的树杆，粗褐的野性在其中张牙舞爪。

    这些断续的画面，在刺目的橘黄光色中，混着耳边暴雷的沙响，争先恐后涌入她无法动弹的身体里。

    简单得没有一点现代工具的痕迹，就连绳索也不是耐磨的合成纤维。

    她疑惑地动了动眼睛，碎光随着她的视线而晃荡着。

    这种自虐的凝视，让她找回点注意力。瘫痪的脑子终于开始滞涩地转动起来，她……在哪里？

    太过陌生的语言，完全没有听过。

    甲板延伸而下的船结构

    这奇异的哨声沉混又尖杂，发出陌生无比的节奏曲调？她觉得自己可能幻听，毕竟谁救个人还在船上演奏音乐的。

    救援人员竟然是用渔网将她拖上来的，虽然很感激自己获救，但是这救助方式实在太有创意。

    那股软流顺着恢复知觉的手指，又轻忽地包裹住她的后颈。僵硬的脖颈接触到这种舒服的温度，脖筋立刻跳动两下，牵连住头皮，酸涩感从头部炸开。

    不等她有挣扎的动作，两耳边划过剧烈的水流咕噜响，整个人已经被拖出海里，眼睛猝不及防接触到靛蓝的天空，被泼了一头的阳光。碎裂的水流在她耳里滚跳，又顺着颊骨边流下。脸也被渔网勒出印子，嘴巴不小心挂在网眼中，疼得让人牙直龇。

    憋死她了。

    好像……旅游手账？

    她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受到蛊惑般忍不住张口要回应，一大口咸水立刻灌入气管，将她的声音挤碎。濒死的窒息感堆在她胸里，她伸出的手无力划着，眼看要再次沉入到更深的海里。

    烈阳红炙得像是打翻一篮子的熟柿，皮开肉烂溅出浓稠的甜光，流淌到眼皮上粘得人几乎睁不开眼。www.baiwenzai.com

    身上穿的也不是她熟悉的衬衫短t牛仔裤，这群围绕她的陌生人，大多光着上身，腰间就缠裹块短裙布。有些人赤裸的胸前还挂着风格陌生的贝壳石片项饰，脸上画着蓝红色的条纹，有种诡异的狰狞感。

    那些围着她的人话语清晰起来，却依旧听不明白是哪国的语言，只知道送气音很强烈，舌音很明显。他们在商量什么，包围圈也不自觉散开了不少。

    她团在挂网里，双手抓着网眼。阳光糊在脸上，有一种蜂蜇的刺痛感，这种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

    她重新睁开眼，用力抬起酸麻沉重的手往上伸去求助，指尖碰触到那些流金一样的光芒。上面的人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发现她，有人高声喊叫在命令什么，还有一种清晰粗犷哨声在呼应。

    听觉率先被这种痛苦撬出来，耳廓外那个安静到像是被死亡灰烬压制住的世界，被一种沙滚的噪音击碎。

    刚才像是被掩盖在石头里的各种感觉，都被这种庞大可怖的动静彻底剖开掏扯出来。疼痛跟窒息感瞬间席卷而上，她梦魇一样动弹不得的躯体剧烈颤抖几下，眼睛也反射性地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