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关于童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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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他用刀片割开自己的手腕，也割开自己的手臂，脖颈，还有一切他能看到的地方。我还看到他把好不容易凝结的血痕一次次扒开、把愈合的疤痕一次次撕扯下来，就好像希望从那之中找到什么一样。也许他是在自己的血肉之中寻找青宁，他们是双生子，总能在自己的身上找到彼此的那部分。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人知道他背地里做的这些龌龊事；但我都知道。我知道他背地里割开自己的皮肤，把从青川那偷来的酒藏在衣柜里；我还知道失眠的夜里会他一个人跑到放书的阁楼里，从凌晨一直待到正午。我知道他这么做，因为我也在那里。

    我仍在期盼着青宁的回来。他们把一具没人认领的尸体送到森林里，然后给一块石碑起名叫青宁，还要在上面写下什么感人肺腑的名言。这具可怜的尸体，身高体重都和青宁差不多，就连dna也吻合，可我就是知道它不是青宁。我没去参加那场无名的葬礼，我不想花一天的时间去看一场黑色喜剧。他们也没有强迫我去，就连大长老都没说什么。这是我向他们发出抗争后的第一次胜利，他们为此用说我精神有问题来报复我。但我没心情和他们反驳——我忙着长大、忙着学习、忙着等待去外面的世界寻找青宁的那一天；我知道他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亲眼看着青宁被从眼前带走给那时的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阴影，我的脚底留下了一片去不掉的疤痕，它们爬在我的皮肤上，我的骨骼上，还有我的灵魂深处。从那一天开始，我的身体裂了一个缝，不断有东西从那里掉出来，有零件、有血肉、有我赖以生存的介质。我越想将这个缝隙缝补在一起，它就被扯得越大。到最后，我开肠破肚，五脏六腑都露在外边，在失去的过程中逐渐靠近死亡，只能依靠外界的养分拼命挣扎。

    我并没有成为他们的样子，他们也不希望我变成那样。家族的长老们看到不成器的我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我成为了最健全的孩子，开始学着以前青川的样子在每周的祭礼上弹赞美诗的配乐；我跟着家庭教师学习未来可能会用到的东西，这部分知识更多的是为了在我十五岁进入那所学校的时候不会因为什么都不懂而被当作怪胎，然后哭着鼻子跑回来。除此之外的一些时间，我把一部分泡在了放书的阁楼里，这里的书足够我不吃不喝地在这里读一百年，但那时候我既不想不吃不喝，也不想活一百年。

    至于澄意叔叔，他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卸掉他一条胳膊——他打断了曜祖姑父的腿，还一拳打破了他的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那个人姑父，从此以后他只是个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的过路人，虽然这个向来都对家庭不管不顾的男人仍旧是曜森生理上的父亲。

    至于我本人，没什么太多值得讲述的。我也有了一些变化，个子开始长高，头发也留得更长——这归咎于母亲离开后再也没人定期提醒我要打理发型。我的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工作狂，家族有处理不完的事务，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台台精密的仪器，要依靠不停转动来代表自己的价值，但其实他们并不需要这样做。

    老师那段时间经常来看我们，或者说是为了看我。青川不再需要他的关怀，也没有预留那部分时间，青泽则在忙着体会成长的痛楚，难得挤出的精力也更乐于投入到游戏的积分榜里。他开始把他那原本应该在世界各地旅行的时间投入到我身上，一边给我讲和他有关的故事，一边关心着我的心理问题。他给了我很多很多爱，但嘴上还要说着自己只是想歇一歇，漂泊了大半辈子，人都跑垮了。我半信半疑，怀疑着自己是不是已经彻底成了他甩不掉的拖累；他内里比我还脆弱，该治疗心理问题的人其实是他。

    不过我有时候怀疑也许家族的人真的都病了，并且我们家的孩子病得格外厉害。我们轮流变得暴躁而疯狂，靠蚕食自己贫瘠的血肉苟活在这世上，每发一次病就蜕一层皮。于是我们各自寻找自己的方式自救，就像青川哥那样。但至少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我们互相调和着彼此的病情，在对方彻底变成一具枯骨前弥补一些伤口。我们彼此相爱也彼此寄生，依靠从对方身上汲取的养分拼命地生长自己的肉体与灵魂。

    澄夜姑姑最终还是和她丈夫离了婚，大长老被气得头痛症发作，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等他再好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所有手续都办齐了。他们名存实亡多年的婚姻终于画上了句号。“丧心病狂：前玉女明星的丈夫竟在外包养四个小三”之类的标题在各种娱乐周刊上挂的时间比大长老头痛的时间还要长，人们喜欢看‘成功男士’的风流韵事，更喜欢看曾经舞台电视上万众瞩目的大明星背地里被老公戴了好几顶绿帽子的故事；只不过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他们设想中惨遭背叛的女人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伤害，她依旧美丽从容，投入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家人们为伴，没有婚姻的束缚之后她反而更加自在，偶尔还会出演几个邀请她的综艺；反而是曾经的成功人士因为这件丑事跌入谷底——不过我觉得这种说法有悖事实，实际上他悲惨人生的开始和报纸上那张丑到快认不出的照片关系不大：‘守林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一个能轻易原谅背叛的家族。

    在母亲离开后，澄意叔叔成为了我们名义与实际上的监护人；他们两个互相冷眼相对了半辈子——基本上是我母亲单方面在给他甩脸色——好不容易才有所缓解后，母亲离开了。直到很久之后我都不知道母亲究竟去了哪里，澄意叔叔告诉我们，她去追寻自由并真正地得到了自由。我们没有追问，没人想让他为难。母亲一生都在为了我们而活，为外界的事物而活，至少最后一次，我们都希望她能按自己的想法做出选择，所以我们决定相信他的话，也都深信他不会骗我们。我仍旧会经常想她，尤其是在寂静的夜晚里，我会想起她搂着我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温柔。也许我要花很久的时间去习惯再也没有人会拥抱着我入眠的日子，但我在逐渐接受这样的生活，就像在很多个夜晚里逐渐明白我父亲再也不会回来的她那样。我仍旧爱她，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更爱。

    关于我童年的故事写到这里差不多就告一段落了。将十五岁也归于‘孩童时期‘其实是件有些羞于启齿的事情，但我又一时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或许还是单纯地用‘第一阶段’来概括比较顺耳。

    在除此之外的时间里，他也把更多的部分投入到了和青川学习那些我搞不懂的东西上面。不过和青川有所不同，他不抽烟，也几乎不摄入酒精和咖啡；相反，他的作息比我还要规律，虽然他一个星期吸进去的二手烟可能比我这辈子吸得还要多。他原本可以不用像这样折损肺部的寿命——这个宅邸大到足够我们三个在正常生活的基础上永远都不相见，但他仍旧把自己留在了青川那间工作室兼吸烟室里，或者更应该说成是吸烟室兼工作室。

    我喜欢听他讲的那些故事，比任何一本书里讲得都更有趣。他给我讲山川、河流、湖泊、原野，全都是我听不懂的词汇。他把这些做成词汇卡，对着纪录片里的画面一个一个指给我看。电视是我的车窗，老师是我的导游，我足不出户，却好像去了很多地方。

    我再也没有见过梨世，我对她的印象停在了那天夕阳余晖落尽后的最后一眼。我们好像总在落日时分相见，然后在黑夜里离别。据说东西两家的孩子十三岁就可以去家族外面读预科，那段时间我猜她应该过得比我好，此刻可能正在某个快餐店里吃炸鸡汉堡。我给她准备了十三岁的生日礼物，庆祝她重获新生，但那天我哭得太伤心所以忘记了这件事，并且那时候我以为我之后还会再见到她。我们恰好同时忘记了一些事情，我忘记送她生日礼物，而她也忘记了要对我说一句正式点的再见，这阴差阳错地导致了我们微妙地错过了彼此。我准备的礼物是一条手链，上面的梨花吊坠是我自己雕的，后来再看的时候才发现手艺粗糙得不行，但当时还觉得非常满意。那条没送出去的手链被我戴在了手腕上，我也因此发现手链上宝石的硬度原来足以把我的手表

    但比起我，这件事对青泽的影响要更加深刻。从那天起，他成长的速度变得快了起来；他不是突然就变成了成熟懂事的样子，落在他身上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也许这也是人生中一个必然的过程，但从那天起，我忽然就觉得他的步调变快了起来。

    我心理一点问题都没有，真正有问题的是我的胃；它依旧时不时就会刺痛，我没和人说过，针扎在我的手臂和胃上，这已经让我饱受折磨，我不想再被确诊其他疾病。所以我忍着痛，吃几口才吐一口，争取每次吃进去的都比上一次更多一些。

    “林澄意在斗殴中开了别人的瓢、而且受害者是‘守林人’分家的前上门女婿”；这件事在他们的交友圈里引起的轰动远比前女明星老公出轨四个人要大得多。这件事像个烫手的山芋一样在各个分局间被踢来踢去，最后只能由管辖地区在内的守卫部第七分局把他在贵宾室关了一晚，第二天还是分局的副局长亲自来请他出去的，原因是第二天一早他还要回机关部门开会——这部分故事是后来老师讲给我的，他叫我劝劝澄意叔叔这么大岁数了别那么不稳重，不过我只是在心里偷偷说，其实他也和澄意叔叔一个样。

    我没有对他选择的方式做出什么评价，也没有阻止他。就像青川表面上依靠尼古丁和咖啡因麻痹自己、背地里却偷偷把帕罗西汀药片碾碎后融进血液里，或许青泽也是希望通过某种方式让自己意识到活着这个概念。无论我做什么，伤口就在那里，即使我拿针线将它缝上，伤口的主人也会用力将自己的皮肤再次撕扯开。我只能任由那伤口暴露在他看得见的地方，直到时间将它治愈：只有时间才是一切的特效药，也许会留下疤痕，但至少还是让我相信它会有痊愈的那天。

    但幸运的是我们在这之中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不正常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们都活了下来，并出乎意料地活得很好。

    他依旧会和曜森一起打篮球和游戏，他们从来都不缺钱买新出的游戏机和限量的篮球鞋，他们会为各自喜欢的球队和明星呐喊欢呼，会为了谁第一个玩新游戏而争抢；同时他们也会和我一起看新出的电影，我们会一起插科打诨，一起聊家庭教师教授的课程。一切好像都还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但又好像什么都已经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