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身单力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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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吕兄方便，自可如此。”

    不是秦子楚与小嬴政的言行有什么不妥，而是他吕不韦的处境有些不妥。

    为什么今天突然特地提起了嬴异人，还当着自己的面，说了这么多话？

    秦王嬴稷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可小心应对的嬴柱，却因此感到了几丝焦灼与不耐。

    “‘可容纳一人的织袋’……这是？”

    安国君唬了一跳，手肘撞到案上的卷宗，放在案边上的竹简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秦王嬴稷摩挲着竹简边缘的细绳，狭长的眼眯成一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略这一幕的熟悉感，吕不韦认命地接过木牍，阅读上面的文字。

    吕不韦：“……”你们父子俩真不是商量好的？

    秦子楚叹了口气：“政儿大病初愈，不可再见风寒。然而你我此行需得疾行赶路，免不了风餐露宿。若能在密实的织袋中铺一些毛皮，让政儿睡在其中，兴许能好上许多。”

    吕不韦的脸扭曲成一个微妙的弧度，他仍记得先前的教训，没有在小嬴政面前胡乱拆台。

    望着前方幼小却直挺的身影，吕不韦眼中掠过一丝懊恼。

    “退下吧。”

    吕不韦神思不属地想着，跟着小嬴政进了外室。

    听出话中的偏袒与警告，吕不韦心中一凛，连连作揖。

    吕不韦的妻弟东郭绥因为做了亏心事，心中有鬼，不敢靠近秦子楚父子

    “不曾。”秦子楚道，“此为睡袋，可供野外使用。”

    “这……在下会尽力而为。”

    看上去像是在询问小嬴政的事，但是吕不韦知道，秦子楚真正问的并不是这个。

    “是。”

    安国君的父亲——秦王嬴稷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惦念过嬴异人这个孙儿，仿佛忘了有这个人存在。

    吕不韦看向秦子楚，欲言又止，“王孙……莫非有物品需要大量运送？”

    察觉到来人，两人同时转过视线，相似的眉眼带来了如出一辙的压迫感，让吕不韦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从武遂到咸阳，这一路绝不会太平。”小嬴政持重回道，“阿父体弱，身单力薄，若遇上歹人，恐无对峙之力。我想寻一些武器防身……即便用不了，也可震慑一二。”

    竹简上记录了秦氏异人在赵国这些年的大致经历，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他所接触过的人。

    吕不韦将木牍揣入怀中，走出居所。

    这是小嬴政自己写的。

    照这样下去，难道他要在太子之位上坐到死，就像他那位倒霉的王兄一样？

    吕不韦忽然明白秦子楚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位小公子——不只因为他是秦子楚目前唯一的子嗣，更因为他的聪慧。

    秦子楚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片木牍：“我这里有一物，烦请吕兄代为准备。”

    吕不韦向小嬴政行了一礼，听了这话，神色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秦子楚。

    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四十五岁——他的祖父，先王嬴驷也只堪堪活到四十六。

    “那孩子十三岁独自前往赵国为质，十二载过去……今岁应有二十五了。不知他是否已经娶妻生子，在赵国过得如何？”

    若早知道此子在王孙心中的地位，他那天怎么也不会三番两次地从旁相劝，不但让王孙丢弃亲子，独自逃亡，还说出“回国后子嗣要多少有多少”的话来。

    安国君谦恭地低头，不敢为自己辩驳：“是儿疏忽。”

    “他一个人回返邯郸，又一个人成功带着幼子逃离？”

    最初因为捡漏获得太子之位的窃喜早已淡去，只剩如履薄冰与患得患失。

    “你是那孩子的父亲，该怎么做，自己安排便是。”

    吕不韦呆板地接过木牍，低头一瞥。齐整的篆文写满了木牍，笔锋隐忍而初具锋芒。

    “看我作甚，是政儿在与你说话。”

    吕不韦茫然：“何为‘睡袋’？”

    穿着驼色襦衣的内侍趋步而入，并袖深拜。

    时人的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岁，他的父亲今年都六十九了，却还强健矍铄，迟迟没有衰弱的迹象。

    果然，听到他的回复，秦王嬴稷移开视线，继续翻看手中的竹简：

    行完一礼，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布囊，恭恭敬敬地递给秦王。

    如果这还叫“身单力薄”，那他吕不韦算什么？不堪一击的瘫子吗？

    秦子楚仍坐在堂内，见他出来，温声询问：“都处理好了？”

    吕不韦端正衣襟：“都已处理完毕。”

    如此，便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吕不韦应下，带着两片写满字的木牍离开。

    “王父若是惦念，儿便写上一封家书，送往赵国……”

    过去那些年，也没见王孙有多少父爱，怎么忽然之间……就调转了个儿？

    “是。”

    吕不韦顿了一顿，“这不是易得之物，而且相当笨重，容易伤到自身。”

    现在只希望……小孩子忘性大，年仅三岁的小公子能早点忘记他当日所说的一切。

    自以为堪破真相的吕不韦，自顾自地为秦子楚的反常态度套上了一层逻辑，全然不知自己的猜测已歪了十万八千里。

    自从安国君的儿子嬴异人十二年前离开，独自前往赵国担任质子，秦王宫便再也没有人提过他的名字。

    殿内格外寂静，落针可闻。

    秦王嬴稷从布囊中抽出一卷竹简，展开查阅。

    安国君眼观鼻鼻观心地望着桌上的竹卷，不置一言。

    尤其是他对小嬴政的看重，让吕不韦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韦莽撞，似乎打扰了二位。”

    ……

    安国君放下笔，恭敬地回答：“是的，王父。”

    他可清楚地记得秦子楚是怎么一人对付三个刺客，又是怎么一拳把自己打晕的。

    作为太子的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坐了整整八年。

    “不，不对，是十二年。”秦王嬴稷斜睇了安国君一眼，不知是寻常的一瞥，还是不满的谛视，“你这做父亲的，怎么连儿子去敌国做几年质子都不记得。”

    大殿之门被重新关上，秦王嬴稷丢下手中的狼毫，在漆案上叩了三声。

    “既然累了，就回去休息吧。不必在这陪着了。”

    吕不韦恍然，精明地道：“那不如多准备一些？”

    “你的第十二子异人，前往赵国为质已有十年了吧？”

    咸阳宫，秦王嬴稷坐在殿中，翻看着手中的竹简。www.yingzhu.me

    又过了五日，小嬴政的身体彻底恢复，武遂的守城官在吕不韦的疏通下给予了方便，秦子楚一行人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最终，对着秦王嬴稷那直勾勾的注视，安国君只是拱了拱手，干巴巴地应了一句：

    武遂城内，吕不韦踏入驿所，在外堂见到一大一小，齐齐捧着粟浆饮用的身影。

    安国君坐在他的左侧下首，以辅政太子的名义，在案前协理政务。

    他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劝阻，“公子为何想要这东西？”

    他心中略有几分惊疑。

    秦王嬴稷抬了抬眼，没有情绪的眼眸却仿佛一樽偌大的青铜鼎，沉重地压在安国君的心头。

    当听到“身单力薄”这几个字，吕不韦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定将不负公子之托。”吕不韦不敢再用敷衍小孩的态度对待小嬴政，语气中带上了真正的恭敬，“公子要的这些东西，革囊、削刀倒是好办，至于这手/弩……”

    吕不韦见过秦子楚的字，知道眼前这字体绝非出自秦子楚之手，那么就只剩一个可能——

    君王之心难测，秦王此举或许只是在敲打他。不管秦王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延续表面上的话题，不要妄作应答。

    这八年来，他殚心竭虑、勤勤恳恳，时刻慎言慎行，唯恐自己做错事，被身后的两个弟弟拉下宝座。

    安国君的鬓角当即被逼出一层冷汗。www.cuiye.me他连忙将卷宗物归原位，深深一拜，趋步离去。

    他在问自己有没有处理好“内贼”的事。

    吕不韦跟在小嬴政的后头，前往客房的所在。

    安国君深陷忧惧，久久无法自拔。遽然，上首冷不丁传来竹简碰撞的声响。

    “不敢提请，一切听从小公子安排。”

    以他的预见能力，刚才的一幕让他意识到了不妥。

    三岁的孩子，有些连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完整、端正地写出这么多字。

    安国君揣摩着上意，将每个字掰开揉碎，试图找到其中的真意。

    小嬴政敛袖谢过。

    “无妨，先生来得正好。”小嬴政放下陶杯，从垆边起身，缓步走到吕不韦身前，“我有一事相托，还请先生移步。”

    内侍恭敬地俯身道：“王孙本已在商贾吕不韦的帮助下离开邯郸，却不知因为何故，再次回城，将小公子带走。”

    倏然，秦王嬴稷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开口道。

    “先生稍待。”小嬴政进入里屋，片刻后，带着一片木牍返回，“这些是我需要的物件，可否请先生筹备一番？”

    自从那日在林中遇到刺客，秦子楚跌倒撞破额头之后，他的性情与态度变得难以捉摸。

    随意地放下竹简，秦王嬴稷询问内侍：“那个单名为政的孩子，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想到在魏国做了一辈子质子，被长寿的秦王嬴稷生生熬死的悼太子，安国君心中愈加郁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