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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筷子自然是李爻扔的。

    此时深秋,缨姝只穿了一袭长裙,赤脚踩在轮椅踏板的兽皮垫子上。垫子毛色洁白,被缨姝足踝处蜿蜒下的血染了绯红。

    李爻腕上的镯子乃是他十三岁那年先帝所赐、前朝免死铁券熔掉打的,上面挂着个骨头圈,据说是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老马的骨头。

    景平拉起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帮他压住止咳的穴位。

    他假嗔刮了一下景平鼻子,笑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这小孩,心思忒重,我既带你去,在范大人眼里你我便是一体,若想加罪,总会找到理由的,”他搂着景平的手略紧了些,“好了,回家睡觉去,后面的事情你甭操心。”

    想来可笑,他没有谋逆,甚至一腔热血全铺给圣上安邦建业了,却换来先帝密旨,每年年宴毒酒一杯……

    李爻每想到这,便觉得这是皇家套在他腕上的枷锁,锁紧帝王家的两面三刀,让他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景平回神,不知李爻为何有此判断,他抬头看人,对方却没看他。

    李爻看了看外面的天,转向范洪:“大人酒菜款待,草民惶恐,您的意思草民理会得,自会竭力说服昭之配合大人的惜玉之心。天色已晚,就不多叨扰,告辞了。”他口中的“昭之”便是花信风。

    李爻那毛病冲风咳嗽,便摸出药来要吃。

    他心里刚有了片点报复少年怼他的痛快,就见景平“蹭”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了,抄起割肉的银质小刀,两步上前,抵在缨姝脖子上,冷声道:“小民既不想吃人,也没消气,不如您让我杀了她,”他抬眼看范洪,目光狠戾,恍如一条小毒蛇对侵略者盘身吐信,“大人给几分颜色,小民索性开个染坊。小民在外游历多年,知道有种药草,浸泡尸体可让其常年不腐,大人所爱缨姝是爱她皮相,如此操作既能让大人爱美之心得偿,又不会被扣上通敌乱国的帽子,我能出气,她能死得痛快,岂不皆大欢喜?”

    “你杀过人?”李爻问。

    李爻谢绝的话未出口,景平揉身贴过来了,搀着李爻手臂,正色道:“小民会好好护送先生的,大人不必费心。”

    说话时,他一直带着笑,显然这于他而言不足道。他再一点手,小厮到缨姝近前,掀开他裙角。

    李爻回以莞尔,跟着冲景平沉声道:“还不过来。”

    景平压后半个身位跟着李爻。

    一摸之下,李爻的指尖凉凉的,手腕上的镯子也又冷又硬地压着腕骨。

    从前朝开始,有钱人家公子身边惯是爱带着小厮。跟着读书公子的叫书童,跟着习武少爷的名小侍,很多小厮年少青稚,其实是主子的娈童,带出去伺候方便,也不用担心有孕。

    李爻手一顿,居然真的把药瓶收回去了。

    李爻寻思,还是别拿大人那些污糟事儿染了他:“今儿个话这么多,不如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杀了个蛮子的?”

    偏偏他知道真相时,那“无尚荣光”的酒已经喝了近十年,镯子也想摘都摘不下来了。

    结果,景平只是脸色阴沉,看不出情绪波澜。

    李爻暗自心惊,没想到范洪会把事情办成这样。

    “嗯?”李爻嘴角弯出抹淡笑,“生你的气吗?你重点抓得很准,以对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去要挟,才有效果,往后若能不争一时意气就更好了。”

    李爻咳嗽两声,站起身来,低声喝止景平:“胡闹,范大人逗你的,刀放下,过来。”

    缨姝突然把身子猛往前一探,脖子往刀口撞过去,他按住景平小臂,另一只手不管不顾地去抓住刀刃往脖子上抹。

    他没说话,想看范洪接下来还有什么歪招要使,顺便看了一眼景平——小孩八成是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怕要承受不住。

    景平一番梳洗,自行换完脸上手上的伤药,见李爻那屋灯烛都熄了。

    “平咳必是镇静药物,吃多了对身体没好处,你吃药都快当饭了。”景平道。

    “我实在是喜欢他,李先生看在他也是汉人的份上,跟花大人说和两句,也让景小兄弟消消怒火,怨就怨这是个身不由己的世道,他走不了路了,到死都要跟在我身边,先生卖个面子给本官,如何?”

    李爻身上的香气混了很淡的酒气,让没喝酒的孩子脑袋晕乎,景平恍惚感受到对方手掌的温度,挡开寒风,正透过长褂暖了他的肩膀。

    他也吹灯躺下,可翻来覆去,烙饼到月上中天依旧没睡着。

    一时间,花厅里只有刺客的哀嚎,范洪使个眼色,家丁便抄起块餐巾塞进他嘴里。

    李爻这才看他,目光很淡,也很幽静。

    景平单着一只眼睛眨了眨,一时不喜欢对方再次拿自己当小孩哄,又一时觉得温暖,片刻换话题问:“你明明没喝多,他为何要让个小厮留在你身边,是为了盯着你什么时候给他办事吗?”

    那小厮正是刚才席上帮李爻布菜的好看少年。

    二人并肩而行,他眯眼看了李爻手上的玄色镯子片刻:“好别致的手环,本官实在是喜欢,求李先生出价割爱。”

    他站在大门口,半点官架子没有,目送二人转过街角,才招呼众人一同回去了。

    其实他并不在意范大人是否能得偿所愿把美人禁锢在侧,他更在意缨姝众人跟景平过不去的原因,且还分出两分慈悲,唏嘘同人不同命。

    没了裙摆遮挡,他双足跟腱处两道月型伤口暴于众人眼前,脚筋已断。

    他苦笑了下:“这是草民年幼时戴上的,范大人若是想要,草民只有断腕以示诚意了。”

    几乎同时,一根筷子夹风带电地飞来,戳中缨姝抓刀的手,正中麻筋。他整条手臂顿时脱力。总算没当场抹了脖子,也没被削掉手指头。

    范洪问景平:“小兄弟,缨姝已经向你赔过不是了,你消气了吗?”他意外于这小孩没给吓得哭闹,又冲家丁摆手,“带下去吧,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李爻呆愣一瞬,随即向范洪颇有深意地笑道:“景平说得是,大人的好意草民心领了。”

    景平看向他,先是愣了愣,跟着目光柔和下来,正要松开缨姝,把刀子放下……

    快出城门时,景平突然低声道:“曾经因为我在暗器上涂痒粉,就有人说我恶毒,谁不想光明磊落呢,但比起磊落,我更想活下去。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很多时候遇事必得有取舍。好比刚才我既不想吃人肉,也不想求你向风大人说情,我已经连累你卷进是非了,不能再让你为我得罪太守,所以他要是怪罪,我会承担的……”

    范洪一听赶快摆手:“哎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本官看它不宽松,以为是个活口的,却原来不是。”

    李爻想查范大人的底,再一转念:我管这些做什么……

    那刺客腮帮子上的肉全没了,牙齿牙龈外露,叫不出来只能哼哼,一哼哼脸上就冒血泡子,疼得发疯想撞墙,又被死死按住,无处施展。

    刚刚李爻就看出来了,买镯子、送小厮,范大人是变着法儿向他“道谢”,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多得是官场不入流的道道。

    但这样僵持下去,终归是只一时出气,说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不吃亏。

    可如今呢?

    景平待他有情有义,对一方太守却说出这样的话,阴毒无比。

    就连李爻都惊了。

    回到小院,时间挺晚了。

    景平想:原来刚刚觉得他手暖是错觉。这镯子戴着定然很不舒服,他不摘下来,大概是家里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

    是了,谁不想光明磊落呢?在这一瞬间,李爻突然觉得眼前这孩子或许没有自己想得那般简单。

    景平知道自己险些闯祸,默不吭声地蹭过来,见李爻站着,自己也不坐了,乖乖垂手站在他身边。

    李爻:……

    范洪凑近李爻身侧,低声道:“他身子干净,没人碰过。”

    范洪目的达成,不再强留客人,变回笑呵呵的模样,亲自送李爻往外走。

    李爻喝了酒,趁着月色在坊市溜达,目光扫过沿途没打样的店铺,看食色酒香,千灯照碧云,却不知万家灯火繁华背后,有没有个被人掏空的大窟窿。

    景平垂了眼睛,若有所思,李爻也就不再说话。

    是真的不想活了。

    景平不知他是男人,持着非礼勿视的心,别开眼睛。

    这孩子脑回路深沉又单纯。

    兀地起了阵秋风,他给吹得打了个颤。一早,李爻吩咐孙伯给他备厚衣裳,那老人家怕孩子冻着,即刻跑去成衣铺子给他买了两套回来,他现在身上套着夹棉的长褂,按理说是不该冷的。

    先帝有旨意留下,有这镯子在,只要不是谋逆,一切罪责都可以免了。

    范洪见二人都不说话,以为把人震慑住了,得意地招惹景平道:“小兄弟,缨姝精心给你烹的谢罪宴,快趁热吃吧。”

    景平看不懂,问:“你生气了吗?”

    景平骇然。分毫时间内算应变神速,将银刀飞镖似的甩往无人处。

    范洪回给他一个会意的表情:“如此,便有劳景小兄弟,二位小心慢行。”

    二人闲话出城,风变得硬了。

    范洪被噎得脸色一变。

    范太守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面露怒意,上前两步扬手扇了缨姝一耳光,向家丁低吼:“把他带下去,给我绑住了!”而后,他转向李爻,“不愧是风长史的师叔,功夫了得。”

    他正揣手,眼前光影一晃,李爻张开披风裹了他:“毒没清呢,身子弱,是我疏忽了,咱们快点走吧。”

    来言去语间,几人到了府衙门口。范洪招呼身后小厮:“李先生喝了酒,你送他回去,到了之后若是先生乐意让你留宿,你留下便是。”

    “杀过,一个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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